第4章
天剛蒙蒙亮,謝一鷺還在床上蜷着,就聽街上有叫喊聲,遠遠的,還有老百姓敲盆底的聲音,他一骨碌爬起來:“大天!外頭怎麽回事?”
長随提着鞋在外屋喊:“不知道,我去看看!”
謝一鷺揉了揉臉,下床穿衣,剛系上腰帶,長随跑回來,氣憤地說:“好像是啥人要砍樹,有林子的全往城外跑呢!”
“什麽樹?”謝一鷺顧不上戴帽,急匆匆往外走。
“矮梨樹,”叫大天的長随跟着送他,“咱這兒的特産,特別香,前些年還上過貢哩。”
謝一鷺拔下門闩,一推門,看見大街上灰土揚塵的,舉着棍棒的老百姓成群結隊往城門方向跑,他想都不想,跨過門檻跟上去。
梨樹林在城北,出太平門不到半裏路,老遠就能看見插旗的臺子,旗上一個大大的紅圈,裏頭圈着個“織”字,是織造局。
路上謝一鷺跟人打聽了,人家看看他的官服,都不肯多說,一直到臺子底下,才看清主事的人,彩服小帽,清一色的宦官。
先到的老百姓已經把臺子圍住了,連聲喊着“憑什麽砍我們的樹”、“這是貢樹”一類的話,宦官們理都不理,忙着給雇來的光棍和乞丐發斧子,謝一鷺看那片樹林,樹不高,枝幹卻粗,顯然有年頭了。
林主人有勢大的,托了關系去說情,三四個宦官從臺子上下來和他們交涉,最後都搖了搖頭,沒談攏。謝一鷺往前擠了幾次,擠不過去,猛地舉起手:“你們上官呢!讓上官出來說話!”
宦官們看見他了,指着他的鷺鸶補子交頭接耳,謝一鷺接着喊:“再沒人出來,我寫折子送北京了!”
這話一出,場面登時靜了,不光宦官,連老百姓都瞪着眼睛看他,慢慢的,宦官群裏走出來一個人,寬膀子,七尺多高的個子,一雙大手松松搭在腰上,輕言漫語的:“這些樹太香,熏得我們督公睡不好覺,砍了,對你們也好。”
“胡說!”立刻有老百姓反駁,“幾百年的樹了,從沒聽說熏病過人,這是給萬歲爺上過貢的樹啊!”
這确實是托詞,謝一鷺還想力争,身後忽然一陣騷動,他循聲望去,一兩百步開外的地方,人群潮水一樣往兩邊分開,走過來一小隊人,打頭的穿着葡萄色曵撒,沒戴帽,連網巾都沒紮,黑皮膚大眼睛,不像漢人。
這隊宦官佩着刀,看步态像是慣打仗的兵丁,走過謝一鷺身邊時,領頭那個故意往他身上撞了一下,力道很猛,撞完了人還不走,朝臺上的大個子喊:“亦失哈,掉在地上摔成兩瓣都看不見的小官,你跟他費什麽話!”
謝一鷺氣得臉都青了,一把揪住這人的衣領,對方看了看他的手,用不知道什麽話喊了一嗓子,就聽“噌”地一聲,從他背後伸過來一把長得驚人的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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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着謝一鷺的老百姓立刻散開,刀身迎着拂曉微冷的日光稍調了個方向,執刀的人走出來,也是黑皮膚,毛茸茸的圓眼睛,和靈福寺遇見那個張彩差不多年紀。
“刀子亮出來了,不砍樹,就砍人,”紫曵撒有股兇狠勁兒,扯開謝一鷺的手,轉個身朝老百姓喊,“有沒有不服氣的!”沒人應聲,他又喊了一遍,“有沒有!”
謝一鷺往四周看,密密匝匝那麽多人,卻死一樣安靜。
“沒有?”紫曵撒點點頭,“沒有就排上隊,過來給我畫押!”
所謂畫押,不過是記上姓名、家門,再記下名下有多少棵果樹,排在首位的是個小商戶,畫完押,顫巍巍指着名冊:“我報了三百棵樹,為啥給我寫三百五十棵?”
紫曵撒歪頭瞧一眼,輕率地說:“記你有三百五十棵,就是三百五十棵,樹砍倒了,你要交三百五十棵樹材上來。”
商戶愣了:“可……我交不出那五十棵呀?”
“沒有樹,”紫曵撒笑了,很無賴地看了看左右,“折銀呀,一棵樹一兩銀子。”
這是敲詐,再明白不過,謝一鷺容不得這種糟爛事,撥開人群走上去,指着紫曵撒的鼻子:“信不信我辦了你!”
佩刀的宦官紛紛亮出家夥,雪亮的一排,紫曵撒朝他跨一步,額頭壓低,顯得鼻子又尖又挺,眼睛漆黑如鷹隼:“別以為你是哪個部的六品小官,我就不敢動你!”
謝一鷺不信他的邪:“你動一個試試!”
老百姓都來拽謝一鷺的袖子,湊着他的耳朵勸:“別跟他硬碰,這個阮钿不好惹!”
“是呀,他平日裏逞兇耍狠慣了!”
“這是一幫安南人(4),兇着哪,別的老公都不敢惹他們!”
諸如此類的話,謝一鷺卻不讓步,阮钿好像也樂得和他頂,兩邊正杠着,打南頭“嘎吱嘎吱”晃來一頂軟轎,紅紗翠蓋的,是煙花巷的女轎。
阮钿的神色變了,朝他的人揮了揮手,刀子立刻收起來,他越過謝一鷺,極殷勤地迎上去,跟轎的小妓女拿帕子捂着嘴,急急跟他說了什麽。
“哎呀呀,”老百姓最會猜家長裏短,“為了樹來的,指定的!”
果然,小妓女指了指高臺後的樹林。
南京連妓女也有林産?謝一鷺意外:“來的是誰?”
老百姓擠眉弄眼:“阮钿的相好,珠市的揚州姐兒!”
馬上有人接:“卵蛋都沒有的玩意,學人嫖什麽妓,白浪費銀子!”
謝一鷺皺眉,宦官是不堪,可被這樣說,還是過分了。那邊小妓女掀開轎簾,轎子居然空着,意思讓阮钿上去,阮钿還真上去了,轎夫喊聲號子,掉轉頭往城裏擡。
謝一鷺性子倔,不依不饒跟着走,阮钿推開轎窗往後看,冷笑一聲,狠狠啐了口痰。
珠市在乾道橋東北,不算什麽高級地方,迎客的都是私娼,小道拐來拐去,很局促,轎子停在一座半新的木樓前,阮钿下轎上樓,轉身時瞪了謝一鷺一眼。
謝一鷺別別扭扭站在樓下,街上人不多,但來往的都是嫖客,不經意一個眼神裏都帶着茍且,忽然,樓上小窗裏傳出哭聲,哭着哭着,還摔起東西來了。
“你砸,你再砸,看我還來不來!”是阮钿的聲音,然後是女人小聲小氣的埋怨:“不就是幾棵樹嗎,你還做不了這個主?”
窗子“啪”地從裏頭關上,謝一鷺忽然覺得不對勁,這整件事都不對勁,織造局的廖吉祥到南京好些年了,梨樹年年在,他早不砍晚不砍,偏偏今年砍,要只是為了敲詐幾個小錢,阮钿饒他相好的幾棵樹,還難嗎?
樓梯上“咚咚”響,是急步下樓的聲音,廊角下袍子一抖,阮钿繞出來,樓上的女人還在哭,謝一鷺愣愣看他,比起憤怒之類,更多的是不解。
阮钿好像明白他眼裏的意思,一改之前的兇狠無賴,別過頭不看他,錯身時謝一鷺拽了他胳膊一把:“樹非砍不可嗎?”
阮钿揚手甩開,沒回答,臨要上轎,才厲聲回他一句:“一棵也不剩!”
屈鳳坐着他的藍簾軟轎,在戶部街上慢悠悠地颠,推開轎窗,他問跟轎的長随:“今天怎麽回事,到處鬧哄哄的。”
“聽人說是織造局要砍矮梨樹,”長随咂了下嘴,“老百姓都瘋了。”
“梨樹?”昨晚喝多了,屈鳳閉目揉了揉太陽穴,“什麽亂七八糟的。”
“反正咱家沒有林産,”長随幸災樂禍,“讓他們鬧去!”
屈鳳沒說話,這種“雜”事,他壓根不放在心上,他閑閑看着轎外,整個南京城好像脹起來了,過路的行色匆匆,街兩旁有股躁動的氣息。
“為什麽砍樹?”
“不知道,”長随答,“說是矮梨樹太香,礙着織造局了。”
什麽狗屁由頭!屈鳳冷笑,一雙桃花眼随意盯着街面,一路上淨是拉幫結夥要出城的人,偶爾有一兩個逆行的,便顯得很紮眼,偏巧他轎子前就有一個,穿豆青色绉紗貼裏,跛着腳,像是摔了跤。
這打扮是品級不入流的低等宦官,純是出于恻隐之心,他迷眼看,那人帽上、褲腳上都有泥,走一走停一停,顯然摔得不輕。
“落轎,”他用扇子柄打轎頂,“前邊那個穿青的,叫住他。”
長随很瞧不上眼:“又髒又賤的,叫他幹啥。”
“前頭到兵部了,我走過去,你問他上哪,送一程。”
長随不樂意,這簡直是折辱了他這個朝廷命官的家人:“少爺你平時不是最讨厭那些沒有根的奴才嗎?”
屈鳳把臉一冷:“怎麽,叫不動你?”
長随說聲“不敢”,忙跑上去,屈鳳從轎上下來,揚着頭,擺着款款的腰肢,翩翩地走,經過那個可憐人,甚至不願停一停,只高傲地回頭瞥了一眼,這一眼,他卻愣住了。
那人細長臉,丹鳳眼,鼻梁骨很高,右眼下有一顆小痣,他認得的,是廖吉祥的左膀右臂,高麗人金棠。
金棠也認出他了,之前雖然沒有交情,但官場上打過照面,他提着前襟半轉着身,看樣子是想上轎的,眼下看是屈鳳的轎,又遲疑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屈鳳要知道是他,斷然不會好心借轎,金棠也看出來了,對視的一剎那,這人眼裏閃過一絲尖利的厭惡。
金棠先拜見,屈鳳随即還禮,兩人都不出聲,老半天,屈鳳才咬牙,不尴不尬擠出一句:“失敬。”
金棠臉上看不出情緒,淡淡地解釋:“出來辦事,被趕着出城的流民沖撞了。”
辦什麽事,要特地穿成個下等宦官呢?屈鳳沒點破,眼神一動,勉強指了指轎子:“請上轎。”
他是為難的,心血來潮擡舉小火者是一回事,把轎子讓給大珰的爪牙是另一回事,這事萬一傳出去,他說不清。
金棠明白他的處境,多少感激他的善意,可那眼裏的厭惡也是真切的。不知道是暗暗忌恨了這人,還是出于宦官僅有的自尊,他抿着唇拒絕:“不必了,我走得動。”
屈鳳很意外,但也一下子明白了,他心裏那點自以為隐秘的厭惡,金棠看出來了:“坐吧,”既然互相看得通透,就用不着虛與委蛇,“跛着腳,不好看。”
金棠淩厲地瞧了他一眼,然後垂下頭,他面相有些寡,是那種不堪風霜的單薄,若是女子,倒有些我見猶憐的風情,男子就顯得過分纖弱了。
極慢地,他搖了搖頭:“不了,多謝。”
這人好執拗,屈鳳心想,面上只和煦地笑笑:“那好,公公慢行。”
一對葉,風一吹,倏忽飄向兩方。屈鳳上他的軟轎,落簾、起轎、開步,轎子悠悠又顫起來,從金棠身邊掠過,看他拖着腳一拐一拐走遠,屈鳳自語:“他是幹嘛去了呢?”
“靈福寺,”長随在外頭來了一句,很不當回事的,“那麽大個瘸子,我早看見了,從靈福寺那條岔道拐出來的。”
(4)安南:即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