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黛拉杜阿否認自己在恐懼, 被時律的眼睛注視時,降臨在她身上的壓迫感并不帶有令她感到恐懼的成分,但又讓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
那更像是……像是她曾經去過的廟宇或是教堂, 宗教場所中信仰與狂熱會在土地的能量循環中形成通道,連通“門”那邊更高的存在, 不可以言語名狀的神秘在能量循環中留下印記, 向每一個知曉或不知曉的人昭示着此處的所屬。
沒有人會懼怕廟宇或者教堂,可無論你是否心懷信仰, 只要踏足其中, 絕大多數人便油然而生敬畏之心——越是了解神秘, 越是靠近“門”的那邊,便越會如此。
黛拉杜阿此刻便仿佛身在一處廟宇教堂之中,她不信奉卻知曉信仰中崇高的神秘, 與她不遠處時律正與她對視,神情平靜眼中無嗔無怒,仿佛她在神壇之下, 仰望木雕石塑的神像。
信仰可使神秘依附于具體的形體之中,黛拉杜阿不知道時律究竟是什麽, 但她以自己行走于世間數千年的經驗斷定, 此刻她面前絕不是應當停留于這世間的存在。
就連時律自己都說不出他現在到底是處于什麽一個狀态。
他的确是生氣了,從陪着班西參加這種劇場, 從最最最早看到班西穿着那條裙子,他的胸口就頂住一口氣,沉悶地憋得他發懵。那種情緒起伏令他陌生,以至于他都沒反應過來自己是在生氣, 只沉默地累積再累積,最終在看到陌生人把手伸到班西身上時, 砰地在他腦袋裏炸開。
我的。
他想。
他是我的。
他屬于這塊土地,他的軀殼和他的靈魂都是他的所有物。
這個念頭出現得如此自然,明明班西一個隸屬于巫師議會的異國巫師,時律卻天經地義般把班西的生前死後都劃到了自己的所屬範圍內。
死後……
為什麽會有死後……
時律心裏的某處發出了疑問,像是在門外砰砰砸門,拉扯開那塊欲說還休的簾幕。
于是如同一直以來堵塞着的河流驟然疏通,來自上游的水流洶湧向着幹涸的河道奔騰而來,漫長的時光與蓬勃的記憶驟然五彩斑斓塗抹上時律一片空白的過去,他猝不及防而又無所适從,恍惚身體裏盛裝着的不是他,而是一個陌生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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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分明又是他自己,他能感受到內心深處某種缺失許久的東西安定地落了下來,從那個更遙遠更高的地方,他窺見一雙金色的獸瞳。
有尖牙利爪,皮毛厚重,似虎又似豹,又一錯眼分明看到的只是一團不可名狀的霧氣,一位野性肅穆、不怒自威的神靈。
時律突然意識到,那是他的樣子。
掙脫了黑貓亦或者天狗包裹住的軀殼,他應當有的樣子。
那野獸在更高更遙遠的地方,又壓在他的心口,威風凜凜地嘶吼咆哮,向自己的領土宣告權威。
腳下的土地回應着這無聲的嘶吼,能量翻湧如波濤起伏,從天際分割過去與未來的時間線開始,震蕩着擴散出層層波瀾。
無所知的普通人自不會感受到能量震顫的起伏,至多不過卷起一陣夏日的清風徐徐而過,樹葉婆娑沙沙作響,看到枝頭驚起幾只午後小憩的雀鳥。
可對于能夠感知到神秘的存在,此時便仿佛置身于海中漩渦陷進了沙漠流沙,被驚濤駭浪裹挾而難以呼吸,時而被抛至浪尖幾乎碰觸到天際線,時而又重重落下沉入海底最深處翻湧的“河水”中。
與這土地越是親近的存在,受到的影響便越大,倘若此時時律能看到管理中心的場景,大抵也認不出那雞飛狗跳的地方是哪,滿地跑的狐貍貓狗夾雜一二珍禽異獸,又是他印象裏的哪一位。
哦,鐘雙明他還是認得出的,長着翅膀的妖怪裏頭,也就重明鳥獨一份的禿,認錯哪個也不會認不出鐘雙明。
何況鐘雙明正撲騰着翅膀飛得最高,扯着嗓子叫手底下的人控制住局面不要太失控,免得出現什麽洛出龍圖河出龜書的歷史名場面再現,到時候網絡輿情部的人還不得把他們不沾醬給生吃了。
時律看不到管理中心此時的一片混亂,不過他能隐約感受到那個方向能量聚集而駁雜,原本只是重點标注了班西一個人的腦內小地圖,突然就擴展了數百倍,星星點點如繁星密布,當他的注意力聚集向某處,他便仿佛置身其中。
漫展的能量閃爍着熱烈如火焰的光,時律來的時候能隐約感受到,這種熱愛與心血彙聚成光的地方能量循環異常活躍,所有人的靈魂被包裹其中,既點燃火光,又被火光照亮,反倒顯得女巫們一個個格格不入,像是走錯了片場。
來自異國的女巫們敏銳感知到了能量循環的變化,但她們與這塊土地的聯結并不緊密,就只感受到了不可言說的沉重威壓,來自于更高層的神秘吞沒在了空氣,她們的內在感知封閉能量循環阻塞,唯一能做的只有安靜冥想乃至縮進安全屋,讓自己的靈魂不要脫離軀殼。
班西:“……”
他左看看臉色煞白的斯旺西,右看看咬緊牙根的黛拉杜阿,發出不應當由他發出的迷茫聲音。
“怎麽了?”
斯旺西小口小口地拼命呼吸,“你、你都沒感覺的嗎?!”
知道男巫的感知遲鈍,可也不該遲鈍到這個地步。在如此巨大的能量潮下,木頭都得顫三顫,看看她旁邊在身體“劍”的作用下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态的弗蘭契斯科,那才是巫師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有的反應。
而不是班西這樣毫無察覺,表現得像個沒有半點感知能力的普通人。
班西眨眨眼,扭頭看向時律。
他直覺這跟坐在那裏都沒怎麽動過的時律有關系,時律也眨眨眼,如夢初醒般對班西露出個微笑。
班西當然不會感受到影響。
時律看着班西走過來,伸出手拍拍班西被女巫們碰過的手臂後背還有大腿,他沒拍掉灰塵,但拍掉了那些女巫蹭在班西身上的膩人香水味。
于是班西身上就只剩下他的氣味。
從裏到外,從靈魂到軀殼,在班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寫滿了專屬于他的标記。
班西在踏足這塊土地的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存在獻給了土地——靈魂,肉體,生前,死後。
在巫師的概念裏這是常規操作,在人類有崇拜信仰起就有了獻祭,有付出有收獲才能達成收支平衡,儀式性的獻祭通常情況也不會有什麽風險,只要遵循流程便能從容進退。
前提是獻祭對象并不真正“存在”于這個世間。
嗯……時律大概就是例外。
他有些心虛地想着自己這算不算先上車後補票兔子吃了窩邊草,手上很誠實地摟住班西的腰,趴在他肩上無辜地哼哼了兩聲。
好像此事與己無關。
“你在生氣。”班西說道,仍舊是溫軟柔和的語氣,帶着含混纏綿的尾音。
“你生氣了。”他又說了一遍,看着時律的眼睛。
班西的眼睛是深棕色的。
時律心裏忽然這麽想到。
不是眼前明亮得惑人的湛藍色,他看見的是偏紅的深棕色,眼尾沒有這麽淩厲的弧度,溫柔地垂着眼睫,在眸中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那雙眼睛在對他笑,和吻上來大膽又熱情的唇舌不同,羞怯又生澀地對他袒露出內裏柔軟的水光,無聲地與他呢喃細語。
你為我而生氣了。
怎麽辦呢……
我高興得快要愛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