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班西知曉那些教會培養的騎士們是什麽樣的性格——要是有的選擇, 他這輩子都不想與那些騎士們打交道。
班西不否認那些騎士往往虔誠忠實,有着種種已經被現代人遺忘的傳統美德,優雅有教養是非常好相處的朋友, 出于官方巫師的職責班西也在某些工作上碰到過那些騎士。
你們得知道,即使已經到了現代社會, 絕大多數神秘世界的居民與教會的關系也稱不上好, 是以需要班西一個官方巫師與那些教會騎士打交道的工作,往往都意味着談判争執與實在談不談得做好動手準備的劍拔弩張。
騎士們的禮貌涵養僅表現在他們不被碰觸到底線的前提下, 換句話說班西見到的騎士們大多強硬疏遠, 固執到幾近冷酷的地步。
當然, 他們幹過架,次數還不少。
要是哪天班西看見自己被挂在教會的黑名單前列,他都絲毫不會驚訝。
畢竟現代社會不比當年, 教會早就不是見着個神秘生物或者異教徒就要斬盡殺絕的做派,他們培養出的騎士職責在于保護人類,遵紀守法不惹是生非的他們看見了還能打個招呼, 甚至極少數的還能當個朋友。
而巫師議會的職責在于保護神秘,有的神秘生物不能死, 有的東西必須消無聲息的湮沒于黑暗, 有些事件不得不與教會産生正面沖突——官方巫師的行事準則無關正義也無關公序良俗,唯一的準則就是讓神秘的歸神秘, 讓世俗的歸世俗。
會被教會騎士列入任務名單,威爾斯先生顯然有着不怎麽光彩——大衆意義上可以光明正大說出去的——過去。
他甚至在巫師議會的清單裏都榜上有名,作為古老強大的神秘,和蘇醒後肆無忌憚, 把城市作為狩獵場的獵食者。
那時候還是班西祖母的年代,那位女士的天賦不算太好, 起碼不足以震懾一位活了兩千餘年的吸血鬼。
威爾斯先生見證過神秘最為輝煌,巫師最為強大的年代,一覺睡下去錯過了世界最天翻地覆的數百年,是以他醒來後所見到的世界就是一個沒有競争者的天然獵場。
那數年間吸血鬼的血腥傳說在大洋彼岸橫行一時,人們夜間不敢出門流言沸沸揚揚,其下鋪疊着鮮血斑駁屍骨累累。
如果威爾斯先生沒有突然間轉性,巫師議會大概也會忍無可忍開出最高檔次的懸賞,好讓這位還活在古老過去的先生安分一些。
威爾斯先生當年為何突然銷聲匿跡一直都是個謎團,而現在班西得到了這個謎團的答案——教會比巫師更先忍不住更先動手,他們接連派出了數十位優秀的騎士去獵殺這頭野獸,又接連折損了他們那一代幾乎全部忠誠年輕的騎士。
包括最為優秀的那一位,威爾斯先生的懷表裏放着他的照片。英俊的青年站在威爾斯先生旁邊,笑起來溫柔得像是天使,兩人在路邊并肩走過,隐隐昭示着歲月掩埋下曾經有過的一絲缱绻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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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不願意拍照片啦。”威爾斯先生靠在戀人懷裏,即便只有冰冷的骷髅,他也露出近似于甜蜜的笑容,“我們就只有這一張合照,還是被路人無意間拍下來的。”
他們沒有在一起過,哪怕他們都承認自己被彼此所吸引,并且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威爾斯先生将其形容為一個警察與一個罪無可赦的連環殺手相愛,責任與過往的血腥在他們之間劃開不可跨越的溝壑,除非時光倒流亡者複生,不然他們活着時不會有半分可能。
“所以他還是個小朋友。”威爾斯先生猶疑一下,他還微笑着,念着小朋友這個詞的時候卻喉頭哽咽,“我已經活了這麽久,又怎麽會懼怕死亡。”
“我只是找不到死亡的意義,才這般活着。”
“可一想到他會親手取走我的生命,我只覺得快樂。”
所以……
“明明我對他的槍口張開了懷抱,為什麽死去的那個不是我呢?”
威爾斯先生的笑容微微扭曲,嘴唇顫動吐不出下一句話,他只好捂住自己的臉,暫時忘記這具吸血鬼的軀殼其實根本流不出眼淚。
面對他的傾訴,班西沒有說話。
他的工作只有聆聽,他是來聆聽一個吸血鬼的臨終告解,不是來給痛失愛人的吸血鬼做心理輔導。
要是威爾斯先生自己說着說着自己把自己說得想開了那是另一回事,但是這個角色不能由班西充當。
當班西進入這個工作之中,能量就已經開始在設定好的軌道上運轉,他不可逾越自己所擔當的角色職責。
這很重要,只有所有的部分各司其職,能量才不會脫軌,身在這個能量循環中的人才能安全,最後從魔法之中全身而退。
威爾斯先生默默抽泣了一會,又接着說下去。
他的戀人自殺身亡,從那之後威爾斯先生便戒掉了鮮血。
巫師制作的拟血劑難喝得要命,醫院血庫裏的血袋酸澀冰冷,威爾斯先生習慣端着自己的那一半馬克杯窩在這把椅子裏,靜靜看着太陽升起時陽光攀爬上窗臺,在厚重窗簾的縫隙照出光亮一線。
“他的任務終于要完成了。”威爾斯先生說道。
“他殺死了我的心髒,我的靈魂又要如何存活于這世間。”
桌上的蠟燭緩緩向着最下方燃盡,威爾斯先生注視着燭光明亮,在将要熄滅的那一瞬光亮跳躍一下,煙氣“呼”地升騰起來,鑽進瓶子裏。
屋子裏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微笑起來,看向班西:“Lady,這是我最後的告解,我已無話可說。”
班西沒有再點亮蠟燭,“那麽,在太陽升起前,由我為您做最後的禱告。”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漂浮着,有如實質一般地漂浮,每一個音都跟空氣碰撞,在空氣裏碰撞出細微而悠遠的漣漪。
班西伸出手,碰觸威爾斯先生的額頭。
吸血鬼的皮膚冰冷僵硬,像是在摸一塊大理石。
威爾斯先生閉上了眼睛,垂下頭。
他聽見巫師為他頌念起古老的禱文——巫師都很溫柔心軟,才會聆聽他這樣污濁靈魂的告解,為他的離去禱告。
他聽見巫師在祈禱他的死亡不會經受太多痛苦,祈禱他靈魂中的罪孽在太陽下洗清,祈禱他能渡過那條長河抵達彼岸,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可以為他敞開。
禱告的聲音輕柔起伏,音調仿佛在歌唱一般,威爾斯先生慢慢地便覺得疲憊困頓,周圍的一切離他變得很遠很遠,他沉在黑暗中漸漸感覺溫暖,周圍亮起輕飄飄的,螢火蟲一般的光團。
這邊……這邊……
有聲音對他說。
光團在他前方浮動又在他身邊纏繞,拉扯着他往前面更深的地方走去。
去吧、去吧。
聲音細小地響在他耳邊,輕輕地在他身後推了一把。
于是他飛了起來,像那些光團一般在黑暗中漂浮。
忽然間他意識到,那些光團也是逝去的靈魂。
他也是。
……
班西拉開了窗簾,窗外的陽光撲進黑暗的懷裏,他看着威爾斯先生在陽光裏燃起一捧火焰,靜靜戀人的懷裏化為灰燼,填塞進骷髅凹凸的骨骼縫隙。
“真好……”班西說道,松開自己抓着窗簾布的手。
他看向時律,自己的“丈夫”今晚大概完全處于迷茫的狀态裏,既聽不懂威爾斯先生那虐戀情深的狗血愛情故事,也反應不過來這件工作的前因後果。
要不然怎麽會因為威爾斯先生的死去而被吓了一跳,雖然在此之前班西已經充分告訴過他這次的工作內容。
“我覺得真好。”班西站在陽光底下,對着時律微笑。
他身上的裙子裹在身上,依舊沉重地拉扯住他的靈魂,但他某一瞬間突然清明起來,游離在外的靈魂被拉扯回身體。
“你說怎麽辦,一想到我會比你先離去,”班西的語調輕快,拉住時律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的心裏只覺得快樂。”
那會是令你痛不欲生,令你銘心刻骨,一道哪怕愈合也會留下無法褪去的醜陋疤痕的傷口。
一想到這,我便忍不住想要微笑,忍不住地感到快樂。
“很好啊。”時律反握住班西的手,俯身輕輕吻他的戀人,“我也覺得快樂。”
那豈不意味着,我占有了你的一生。
我有什麽理由不快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