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又是一個夜晚如期而至。
即便是處于城市的邊緣, 夜晚也早已沒有了過往歲月裏的黑沉寧靜,那些幾十公裏外的燈光與喧嚣随着風流淌進花園裏,花園裏的玫瑰沾着隐隐的光暈, 夏日将至的窸窣蟲鳴裏吟唱着燈火如晝。
哪怕無星無月的深夜,仍覺得明亮又吵鬧。
靠在窗邊的人這般抱怨着城市過分的熱鬧, 房間裏沒有開燈, 大開的窗戶也收攏不進半點藏在烏雲後的月光,于是黑暗裏只看得見他的身影朦胧, 穿着一身柔軟的白色睡袍, 嘆息聲沉在空氣裏, 鬼魅又哀愁。
“啪。”
有人按下了燈的開關,天花板上的吊燈閃了閃,水晶流光溢彩映着燈光, 照亮了整個房間。
“哎……”窗邊的人伸手遮了遮眼睛,現在可以看清這是個極好看的青年人,金發碧眼輪廓深邃, 眉眼間透出一種油畫般的明豔質感。
他嘀嘀咕咕抱怨了一句什麽,扭頭去看站在門口的人, 語氣帶了幾分惱怒, “班西,沒有人告訴你這樣是不禮貌的嗎?”
他用的不是中文, 雖然是在抱怨,說話的語調也十分柔和。
“嗯。”班西淡淡地應了一聲,提着裙擺走進房間,“我只是個人類, 不開燈我可看不見黑暗裏的東西。”
他今天穿着的裙子還是黑色,布料比之前一條更加挺括一些, 在腰下散開撐出一個不是十分誇張的弧度,後背綴着蕾絲和黑紗。
低柔的嗓音能聽出些許男性嗓音的特質,但奇妙地與這條裙子并不違和。
被時律發現了也好沒發現也好,巫師進行到一半的工作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法術進行到一半中止,尤其這種借助班西·羅斯巴特身份進行的法術進行到一般中止,他會受到很嚴重的反噬。
“開燈……好吧,不懂得黑暗美妙的人類。”青年嘆息,又好奇地看向跟在班西身後走進門的時律,“你帶了客人來嗎,Lady?”
時律的表情并不是很好,他冷着臉沒有什麽表情時便顯得刻薄又傲慢,讓青年垂下嘴角輕輕咕哝了幾句——時律聽不懂,從走進這間房子開始他就沒聽懂過一句話,不過這不妨礙他知道青年嘴裏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他的心情從出發之前蹲在門口等班西洗澡換衣服就不怎麽好,此時表情就更加陰沉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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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西完全代入進去時的狀态比他想得更加恍惚糟糕,他一個法術沒怎麽學好的妖怪都能感受到那種飄忽不定的游離感。
“別這麽說,威爾斯先生。”班西攏着裙擺在房間一邊的軟椅坐下,他微笑着看着青年紅色的眼睛,不用看也知道時律此時頗具威懾力因而就看不出懵逼的冷硬表情。
“他是我的丈夫。”班西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做出噤聲的姿勢,“您應當禮貌一些。”
和裙子配套的黑紗手套與他的唇色形成了某種富有暗示性的對比,威爾斯先生的視線一掠而過,立刻不太自在地咳嗽兩聲,“抱歉……我是說,請原諒我的失禮。”
“沒關系。”班西示意時律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接過時律拎着的小箱子,“在生命的盡頭,您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
“是的,是的。”提到生命的盡頭,威爾斯先生臉頰浮現起激動的紅暈,他腳步輕飄地從窗邊走到班西對面的椅子邊,先是坐下來,又踢開腳上的拖鞋,把自己窩進軟椅圓弧形的椅背裏。
椅背的弧度恰到好處地支撐住他,像是把他擁抱在懷裏。
時律竭力維持自己的表情不要變化,卻又充分理解了當他提出要跟班西同行時,班西那微妙又別有意味的提醒。
“威爾斯先生的品味很複古,不過也許不太合你的口味。”
威爾斯先生是個吸血鬼,這點不需要提及想必諸位也可以猜到。不同于久居華國被班西掰掉牙齒的那幾只年輕吸血鬼,威爾斯先生大抵極少數還行走于世間,可以矯情地用“血族”來稱呼的吸血鬼。
他有着大衆幻想中對吸血鬼這個物種的絕大多數特質,俊美優雅品味極好,即使是這棟只是暫住的郊野別墅,也栽種着花瓣絲絨般的黑魔術玫瑰,地上鋪着柔軟的羊毛地毯,軟糯的白色與烏木的家具顏色相稱,水晶吊燈照亮了牆上的油畫,就連仆從的西裝都是合體的定制款。
定制款是班西跟時律講的,他本人的眼光還沒好到能看出西裝的好壞。
但時律看得出威爾斯先生不怎麽正常。
在品味高雅的裝修之前,走進這棟房子的人最先看到的是挂在大廳的畫作,深淺不一的紅色在畫布上勾勒出人形剪影,濃烈的情緒幾乎要從每一個線條中湧出,把顏料染得濕潤如鮮血。
展覽架上擺放着的都是些舊物,那種并不名貴也看不出有任何收藏價值的日用品——一個馬克杯,杯子上的半顆心看得出是情侶款;幾支用光了墨的黑水筆,門口小店裏兩塊錢一支;最值錢的或許是一塊電子表,也已經停在了某事某刻不再跳動。
給予時律最大視覺沖擊和心理沖擊的應當就是威爾斯先生正坐着的這把椅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他專用的椅子。
時律和班西坐着的都是普通的軟椅,有寬大柔軟的圓弧形椅背,哪怕兩個人坐下都不會顯得擁擠。
而威爾斯先生的椅子只能容下他一個人,空間剛剛好讓他能窩進去的大小,因為剩餘的空間被一具骷髅占據,骷髅的雙臂微張是正好将威爾斯先生環抱住的弧度,頭骨半垂着黑洞洞的眼眶對着威爾斯先生的發頂,坐在椅子裏就像被這具骷髅擁在懷中。
時律注意到骷髅的一只手上戴着一枚戒指,倒不是他有多仔細觀察這具骷髅,實在是鴿子蛋鑽石在水晶燈下過于閃耀。
“啊……這個确實是……”威爾斯先生意識到了時律的視線落點,擡手輕輕撫摸那枚戒指,有些無奈地苦笑,“明明紅寶石會更漂亮一些,但他總想要鑽石的。”
他吻了吻那枚戒指,他的手上戴着另一枚,銀色的素圈環住他的無名指,在白皙的皮膚上烙上一圈燙痕。
純銀制品會灼傷吸血鬼,一個銀戒指不至于讓他死去,卻會帶給他長久而無法消退的疼痛。
班西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擺了一個瓶子,又圍繞着瓶子在桌上放好幾根蠟燭。“把燈關掉,還有窗戶也關上,窗簾拉起來。”他對時律說道,關上燈拉上窗簾後,房間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這是第五個夜晚。”班西說道,他摘掉手套,點亮放在正中心的蠟燭。
班西用掌心感受着火焰的溫度,一字一句地頌念:“遵從您與吾輩先祖的契約,以班西·羅斯巴特之名,我在此聆聽您的臨終告解。”
“在您死後,我将引導您的靈魂,收斂您的屍骨。”
“我将作為代表,在您的葬禮致辭,向您的親故傳達遺言。”
用他自己的母語頌念一遍,再用威爾斯先生使用的語言再頌念一遍。
威爾斯先生将手放在班西的手上,回應道:“在我死後,一切如我所願。”
“一切如您所願。”班西輕聲說道。
威爾斯先生笑起來,他的面容年輕俊美,在燭光影影綽綽地映照下愈發精致得不真實,“Lady,我在此忏悔。”
他用和之前幾天一樣的話開場,眼神落在蠟燭跳躍地火光上,又像是穿過時間,去看已經流淌得看不清源頭的往昔歲月。
吸血鬼的壽命悠長,便有許多許多的往事要在生命的最後告解,他們走不進教堂也知曉神明不會聆聽,巫師在此刻擔任着與神父相同的角色。
他們往往會選擇與某個巫師家族簽訂下契約,以自己本身的神秘增幅巫師血脈中的力量,而巫師家族中的每一代巫師都會為他提供相應的服務——治愈、安撫、穩定情緒,從沉眠中蘇醒之後幫助他融入新的時代,以及比初擁更重要的死亡。
當然,傳說故事沒有謬誤,吸血鬼理論上确實是長生不老的。
班西看着第一根蠟燭在告解中燃盡熄滅,煙氣流淌進瓶子裏,翻騰着像一團霧氣。
他點燃了第二根蠟燭,屋子黑暗了一瞬又再次亮起微弱的燭光。
“請繼續。”他說道。
此時燭光裏看過去,威爾斯先生疲倦又衰弱,他的皮膚蒼白得能看到下面黑色的血管,凝固在吸血鬼血管中的污血在他皮膚上蛛網般密布。
他要把自己塞在身後骨架冰冷堅硬的懷抱裏,才不至于失卻力氣虛軟下去。
是的,吸血鬼在理論上是不死的。
但那僅僅在描述他們的軀殼,堅硬而又美麗,如同寶石一般不會被時間所腐蝕的身體。
他們的靈魂依舊是人類的靈魂。
很多巫師會把吸血鬼當成研究課題,正是因為這麽引人着迷的矛盾,人類的靈魂經受不起太過漫長的歲月,就像花朵會衰敗凋零,即使勉強将其留在枝頭,也只會逐漸腐朽。
吸血鬼就是把花朵強留在了枝頭的典範,所以吸血鬼理論上壽命無休無止,事實上沒幾個吸血鬼的壽命能超過千年。
一般八九百年就疲憊不堪地尋求解脫,在三天到七天不等的告解後迎來死亡。
威爾斯先生這樣活過了接近兩千五百年的吸血鬼絕對屬于要被供起來的老古董,但他想要終結自己生命的事情并沒有遭受到什麽阻力。
“這是我的戀人。”在第五天的告解中,班西終于知道威爾斯先生邊上骷髅的身份。
一位虔誠的信徒,一個英勇善戰的騎士,作為人類度過了與威爾斯先生算不上多麽甜蜜的一生。
畢竟那是位屬于教會的騎士,在這個神秘衰退的年代依然虔誠地信仰着神明。
光是被吸血鬼所蠱惑沒有将其殺死就已經足以讓他痛苦,更何況他還與之産生了不應有的愛情。
班西注視着燭光,把手搭在時律的手背上。
安吉麗娜這些天在看的小說似乎就是這個題材?
他完全能夠猜出後續的故事發展,以及聽了整整四天威爾斯先生的各種往事,他由衷感慨一句藝術來源于生活。
安吉麗娜那些被她吐槽狗血淋漓的魔幻愛情故事,完全都可以加上一句“根據真實故事改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