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月圓的夜晚是個晴天, 天空是深沉幹淨的墨藍色,一輪明月緩緩地從天空的一邊升起。
班西把烏瑟給他的那一支迎春花拿在手裏——他有一枝,他旁邊時律也有一枝, 是鐘雙明給時律的入場券。
滿心歡喜想要搞點浪漫結果卻撞了約會邀請這種事情着實有些叫人尴尬,班西很是貢獻出自己一番才把時律的黑臉給哄好。
約會嘛, 總要開開心心的才像樣。
班西伸手整理時律的領帶, 三月歌舞團的演出沒有硬性規定要正裝出席,不過既然是約會班西就系上了那條時律送的領帶。于是為了搭配, 時律也從班西的衣櫃裏拿了一條領帶。
他自己沒掌握系領帶這個技能, 還是班西給他打了個交叉結, 又在自己的配飾箱裏挑了個合适的領帶夾配上。
迎春花不甘寂寞地哼起曲子,它們很會讀氣氛,原本一朵兩朵小聲哼哼着的是寧靜悠揚的小夜曲, 現在就變成了深情婉轉的愛之夢,高低聲部起伏如流水,感情飽滿充沛得叫人害臊。
時律幹咳一聲後退半步, 把視線從班西身上撕下來。他威脅地瞪了一眼迎春花,花兒卻不怕他這欲蓋彌彰的威脅, 越唱越大聲, 歌聲飄揚在月色裏濺出點點漣漪。
——是月光湧了上來,如水般透明的月光漫過窗戶洇濕了地板, 随着旋律一層又一層地漾起微波。
滿地的月光,忽地化為了海洋。
時律環顧四周,忽地周圍的一切都消失在月色裏,他們正置身一片月色迷蒙的海中, 目光所及盡是清冷而又柔軟的光,從這片海洋的中心向外擴散。
這裏是月光海, 一片遠離塵世罕有人至的海洋。
迎春花一朵朵從枝頭掙脫,游魚似的在月光中徜徉游動,嫩黃的花瓣漂浮般輕盈自在,引着客人前往這片海的中央。
月光海的中心是一個圓盤——一輪水中的圓月,在這片月光海的中央架起舞臺。這舞臺也是影影綽綽變幻不定的,一團朦胧不真切的光,叫人懷疑這上面是否能承載得住音樂與歡樂。
如夢似幻,鏡花水月。
叫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身在夢中,自己的身邊人,是否只是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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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一聲歡快的呼喚打破了月光海中寧靜夢幻的氣氛,班西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得出高明鴻此時的神情。
歡快的,雀躍的,臉頰酡紅的。
高明鴻蹦跶到班西身邊,屁股後頭像有小狗尾巴晃啊晃個不停。
他是被烏瑟帶來的。
在高明鴻的那位男朋友大張旗鼓地送來花籃的第三天,烏瑟就選擇采納了班西的建議,邀請高明鴻來看三月歌舞團的演出。
說是邀請,其實并沒有征求本人的同意,高明鴻只是喝了一杯烏瑟遞給他的熱紅酒,便“不勝酒力”地直接斷了片,沒搞明白烏瑟到底要幹什麽,人就已經到了這片月光海中。
烏瑟故意把《深海》巡演成功的慶功宴放在了今天,理由是随口胡編的今天也是他生日——他一個幾百年上千年的老海巫鬼知道是哪天生的,除了人類之外也沒誰會在意生日這種事情。
他知道高明鴻本來想翹了慶功宴跟那個男朋友出去燭光晚餐,但人類就是會很在意生日這種事情,烏瑟“生日”兩個字一說出口,本來想舉手請假的高明鴻立刻話頭一轉,興致勃勃地給他策劃起要怎麽把慶功宴和生日有機結合充滿紀念意義地度過,不用說都知道他男朋友注定要被放鴿子了。
和增加生活經驗用的男朋友相比,高明鴻心裏烏瑟這個才華橫溢的編曲地位顯然要高不知道多少,他對烏瑟也沒有半分設防,烏瑟遞給他酒他就毫不懷疑地一口悶,爽快得讓烏瑟反而有點心虛。
唉,酒裏還加了點料,班西給他的造夢藥劑可以讓高明鴻處于清醒夢的狀态裏,就像做夢一樣不管碰到多離奇的劇情都不會細究,藥效過去大腦自動補全上前後邏輯。
就是這段期間人會格外亢奮一些,喝醉酒似的理智不怎麽在線,有的還會撒個酒瘋鬧騰一番。
好在高明鴻沒有鬧騰的習慣,他的酒品好,現在少了點理智思考全靠着本能反應,反而比平時沉穩優雅了許多,瞧着有那麽點劇團對外給他樹立的貴公子人設的意思。
高明鴻哼哼唧唧地跟在班西三步內,嘀嘀咕咕地跟班西抱怨烏瑟沒義氣不靠譜,把他帶過來一扔扭頭就找不着人,他在在這不認識的地方也不敢亂跑,心裏頭可緊張了。
而現在終于找到個認識的人,他可不得緊緊跟着就差扒在班西身上。
高明鴻是真的差點對班西伸手了,怎奈何伸手前他看見了時律一秒陰沉下來的表情和嗖嗖嗖小刀子似的眼神,立刻很有危機意識地縮回了自己的爪子,看着時律抓着班西的手撒嬌一樣搖了搖。
班西還反手勾了勾時律的掌心,硬給他這個男朋友不在身邊的可憐人塞了口狗糧。
嗚嗚嗚堂哥的情人怎麽還有兩幅面孔的QAQ。
高明鴻哀怨地嘆氣,有點想念這種時候能拿來避免自己獨徘徊的男朋友,跟在班西後頭走到了一處合适的地方站定。
他的思緒游離,眼前的場景和耳朵裏的聲音模糊遙遠,夾雜着水裏氣泡上升的咕嘟聲,周圍的一切在他視線裏扭曲成光怪陸離的色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一時是一陣風,一時又是一團火,引得他的思緒時而被風裹挾着游蕩,時而又被火焰的光亮吸引着靠近。
……
“就在這裏吧。”班西突然停下腳步,這個地方不是觀看演出最合适的地方,但越靠近舞臺神秘就會越強,他和時律無所謂高明鴻一個普通人卻是受不了的,一個走神就可能被這裏游蕩的存在帶走,徹底化為這月光的一部分。
高明鴻緩緩回神,不怎麽清醒地嗯了聲作為回應。
話音剛落,他們周圍游動的迎春花就“噗”地變成了一個泡泡,把他們裹在了充滿春天香氣的懷抱裏。
從深海急速上升直到破水而出般,高明鴻下意識屏住呼吸直到自己都喘不上氣,傳入耳朵裏的聲音眼前看到的場景都清晰得讓他眩暈,舞臺上明淨柔和的月光照在他眼睛裏。
月光的碎片落進了他眼中。
序幕輕快的音樂聲響起,一朵一朵又一朵的迎春花從四面八方游來,嫩黃的花瓣把月光翻攪出波瀾,緊随其後的演員們便盛裝登場。
三月歌舞團的開場曲目永遠是固定的,改編自安徒生童話的《小意達的花兒》,既是童話作家栩栩如生記述花兒們舞會盛況的經典之作,又是演員們本色出演延續先祖們月夜舞會的傳統。
黃百合彈着鋼琴,風信子和鈴蘭叮叮當當奏着樂器,紫羅蘭雛菊挽着粉紅的櫻草花翩翩起舞,月色中溫暖明媚的香氣随着舞步和音樂蔓延。
那是春天的香氣,随着冰雪融化萬物複蘇從一整個冬天的寒冷中萌芽,比花開得更早比陽光暖得更快,悄無聲息地提醒着每一粒土壤每一縷風,春天已經來了。
月色翻湧出斑斓溫暖的光,簇擁的花朵讓開一條道路齊聲高唱着彎腰行禮,等候這場演出的首席登場。
國王與王後都是玫瑰,國王披着鬥篷,衣襟別着一朵芬德拉,雪白的玫瑰有着高山白雪的清冷氣質,化為人形高挑優雅,皮膚白皙如他的花瓣嬌嫩。
他輕輕唱出了第一個音,那雙淺色的眼睛注視着他身邊的“王後”,月光般清澈的嗓音再無第二個人能模仿,所有的聲音此刻都成為了這清澈月光的配角,只在夜色中占據幾粒星子閃爍的邊角點綴。
若我死去,請将我葬在花園裏。
葬在金絲雀的墓邊,春末的夜晚。
他這般唱道。
高明鴻聽到有觀衆低低地發出驚嘆,但他卻已經無暇顧忌那些,只小心翼翼地放輕了呼吸,唯恐打擾了那一泓月色盈盈。
國王對面的王後不言不語,穿着紅裙披着紅紗,看不清面容只如一團火焰,靜默而熱烈的焚燒。
他無法歌唱。
每一個音符都在他的喉間翻滾,又在他張開嘴時被吞了回去。
紅紗覆蓋住他血肉模糊猙獰的臉,已死之人的歌早在死亡時唱盡。
花朵圍着他們跳着舞,一聲聲哼唱着春天的旋律,國王牽住王後的手,沒有人接住唱段最後的尾音。
驟然舞臺靜默下來,月色清冷凄迷,将至的春天似乎又變得遙遙無期。
“要唱嗎?”
烏瑟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高明鴻身後,輕輕把手搭在年輕人的肩上。
“唱、唱什麽?”
高明鴻還沒從上一個唱段的震撼中緩過來,一口氣壓在他胸口壓得他大腦短路。
“這裏是深海。”烏瑟說道。
月光海的最深處,明亮的月色裏寂靜無聲。
他寫過一首曲子,高明鴻練習過一首獨唱。
最後在音樂劇中删掉了的,一首關于大海最深處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