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素安路449號, 這地方在申市鼎鼎有名,有名到和地鐵相距三站路外的林周路879號一樣,只要提個地址, 申市人就知道你在說什麽。
一個是精神病院,素安路上的申市第三人民醫院, 華國最早的精神疾病專科醫院之一, 另一個則是監獄,多是關暴力犯罪的林周監獄。
這兩個地方都鬧鬼。
林周監獄那地方原本就是個亂葬崗, 從老早老早以前鬧鬼的故事就有十幾二十個不同版本, 後來成了監獄關上一群手上不幹淨的罪犯, 也不知是什麽原理,反而安靜了許多。
而第三人民醫院、簡稱三院的故事流傳得沒那麽早,三五年前才開始傳出來, 說是有個病人以前是個小歌手,後來病得嚴重一個沒看住就從樓上跳了下來,腦袋直接砸得開花腦漿滿地, 看見的護士好幾個都吓得辭職了。
從那往後醫院裏就時不時響起歌聲,唱的還是那個小歌手專輯的曲子, 還說他死之前也唱了那首歌。這故事傳來傳去院方也怕了, 索性封了那個小歌手生前住的八零三病房,這邊半層樓都當了倉庫, 不再住病人。
本來這裏住的病人精神就不怎麽穩定,叫鬧鬼一吓還能得了。
……
……他其實沒想着吓到人的。
曾住在八零三病房的八零三現在還住在八零三病房裏,除了這裏他也沒處可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跳樓自殺摔爛了腦子,他生前的事情很多都記不得了。他知道自己是個歌手也還記得自己參加過的一些節目和活動, 卻又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也想不起來該怎麽唱歌。
很多次他聽見廣播裏放音樂, 或者醫院裏什麽活動的歌曲,他都覺得自己是會唱還能唱得好的,張開嘴卻又茫然不知道該發出什麽聲音。
生前或許他會很在意?畢竟歌聲是歌手的生命,但他死了很多事情就忘了,能不能唱又或者只能荒腔走板地扯着嗓子嚎,對他都一樣。
就像聽着那些小護士聽(據說是)他生前的歌,惋惜他的才華橫溢和英年早逝,如果是活着他也許會感到激動喜悅又有些諷刺,現在也只像是聽陌生人的故事。
不過有一說一,歌确實挺好聽的。
八零三腳不沾地地漂浮在八零三號病房裏,檢閱自己領地般檢閱過每一粒堆積的灰塵、發黴的牆壁、蟲蛀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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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窗臺上破花瓶裏的一支玫瑰。
一支嬌嫩的白玫瑰,花瓣盡情舒展着,一條條将腐的黃色紋路在花瓣上折皺,搭在花瓶裏盛放将敗的姿态,與這灰塵遍布的房間仿佛天生一對。
八零三在樓下的草叢撿到的這支玫瑰,八零三號病房窗戶正下方的那個草叢,護士們說他當時從窗戶直接頭朝下落在草叢的石沿上,當場死亡死前沒受什麽痛苦。
他看到時,玫瑰就像他落下時那般躺在草叢裏——有些可憐又有些聽天由命的樣子,叫他沒控制住,偷偷在半夜把玫瑰撿了回來,養在被小護士偷偷丢在這裏的破花瓶裏。
花瓶的材質其實很好,流光溢彩市面上四五位數的标價,以前放在院長辦公室裏當擺設,被小護士給不小心砸出個缺口又不敢承認,便塞進八零三病房推到了鬧鬼頭上。
丢失的花瓶莫名出現在門窗鎖死的廢棄病房裏本就是件怪事,加上那天刮風下雨外頭陰雲低得要砸到地上,尋找的人絲毫沒懷疑這是人禍,倒抽一口冷氣跑得飛快,從此給醫院的鬧鬼傳聞添磚加瓦上新的素材。
八零三不介意偶爾給這樣的事情背鍋,他一個死人的意見想來活人也沒興趣征求,不知不覺醫院裏他的傳說就越來越多,竟是成了塞壬般以歌聲殺人的存在。
明明他連首最簡單的小星星都唱不好,一張嘴沒半個音在調上。
八零三嘆氣,活人自顧自傳死人的故事,死人也沒有反駁的餘地,有那個計較的心思,他寧肯對着玫瑰發呆還有趣些。
說來也許是他生前的精神病到了死後還沒好,他總好像能聽見這玫瑰在唱歌,哼哼着輕柔如夜風的曲調,灰塵一樣在陽光裏漂浮上下。
只有他能聽到,有時他的朋友——鬼魂或者某些小妖怪——來找他,玫瑰就會靜默下去,他的朋友們有的讀過幾本書,就用小王子來調侃他,于是晚上的月光中,玫瑰又唱起小王子的故事。
歌詞是抒情又溫柔的敘事詩,娓娓道來睡前童話般夢幻奇妙的故事。
這朵玫瑰喜歡他。八零三有點自戀地想,他有些不願意看到這朵玫瑰凋零,可這朵玫瑰被他看到時已經半死不活将要凋謝。
可這朵玫瑰唱得這麽好聽,像月光與晚風,都缱绻在玫瑰芬芳的花蕊裏。
玫瑰只唱給他聽。
所以誰也沒認出這就是那位巫師先生要找的白玫瑰,雖然都是白玫瑰,這一朵不夠嬌嫩不夠潔白,花瓣上滿是黃色褶皺花朵也總是郁郁地半垂,只有歌聲響起時才會舒展幾分,不那麽像是垃圾桶裏的廢棄花材。
但時間長了,總是找不到首席男高音芬德拉先生也不是辦法,班西開出的獎勵又實在誘人,隔壁的白牡丹都被人指鹿為馬當白玫瑰報了上去,何況這一支不怎麽好看可貨真價實的玫瑰。
八零三抱着花瓶,傻傻看着弗洛爾經理哭得眼淚鼻涕一把往他這邊撲,下意識就往邊上讓了讓,弗洛爾先生穿過他的身體撲了個空。
弗洛爾經理百分之百确認八零三這個鬼魂懷裏就是失蹤的芬德拉先生,他分得出每條褶皺紋路說得清花杆上每片掉下的葉子,變回那潔白無瑕的模樣也只需要特制藥劑裏泡上一晚。
“明天就是演出了,您可不能這個樣子,觀衆們都等着呢。”弗洛爾經理對着玫瑰花喋喋不休,玫瑰花卻只是半合着花瓣,不做回應如同自己只是一朵普通玫瑰。
又頹,又喪氣,還有點醜,這才是大明星芬德拉先生的真面目。
被念叨得不耐煩了花瓣就一下子緊緊收攏在花瓶裏頭裝死,大有你再念叨我就從花瓶裏跳出來自殺的威脅意思。
于是衆人也就無從得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才會出現在八零三的花瓶裏,又在想些什麽才會一合花苞裝死誰都叫不出他。
這樣子非要讓他唱歌看不到什麽希望,弗洛爾經理一邊不停地擦着汗一邊打量八零三血肉模糊看不清楚五官的臉,試探着開口道:“那……這位先生,您能不能和我們一起先走一趟?”
再怎麽樣不能賴在羅斯巴特先生這邊叽叽歪歪解決事情,就算班西不在意還看戲看得很有興致,他作為三月歌舞團的經理,也不能讓首席男高音這不修邊幅的樣子叫太多人看見。
不然要怎麽拗不沾世俗高嶺之花人設,給歌舞團吸引來源源不斷的觀衆捧場。
班西其實很想說,會去三月歌舞團看表演的,很多真不是沖着芬德拉這朵假白蓮去的,況且真要這麽講,在芬德拉第一次別着朵白玫瑰出來時,他的人設就差不多已經崩完了。
只是經理助理經紀人一個比一個傻,竟是沒品出一支白玫瑰那麽光明正大帶着玫瑰花出去的深層意味,而咂摸出點味道的其他團員,又不敢對首席男高音做什麽多嘴。
哦,還有烏瑟。
海巫在聽到芬德拉聲音時就知道了其本質,所以他一點不驚訝芬德拉會鬧失蹤又消極抵抗,施施然改着唱段聽邊上被拜托了的八零三絞盡腦汁想把芬德拉哄出來。也不知道這鬼魂是不是摔壞了腦子,竟是完全沒意識到這事情跟他沒什麽關系,他大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八零三不解地看着烏瑟,像他說了什麽奇怪之極不可理喻的事情。
“這是我的玫瑰啊。”他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身上滴下來的血啪嗒,就滴在了烏瑟的衣服上。
他抱着玫瑰,無意識地哼了幾聲沒什麽調的旋律,聲音低低柔柔的,似曾相識。
烏瑟停下在曲譜上勾勾畫畫的動作,看向八零三。
“要不然,就換你來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