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空氣裏多了什麽。
像是時間從“今天”變動到“明天”時, 時間線一層層擴散到世界每個角落的漣漪。
蓬勃充滿生命力的,混合在風裏,水裏, 聲音裏。
時律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這種變化的源頭,他不顧自己還在跟蛇纏鬥, 拼命轉過頭去看班西。
黑發的青年也正看着他, 眼眸中濃郁的綠色裏泛出淺淺的金,班西的臉上沒有表情, 只是注視着時律的眼睛。
那裏站着的不是班西。
時律意識到某種他形容不出的東西占據了班西的身體——順應班西的請求而降臨。那東西他似曾相識, 熟悉得仿佛就是他自己與班西融為一體, 又對此陌生得沒有半點記憶。
通過班西的身體,那雙眼睛與他對視。
這彼此靜默的時刻時律身體僵硬空門大開,蛇本應抓住機會趁虛而入。纏鬥中它已經察覺到時律相比以前實力大減, 雖然在現在這些妖怪裏還能排得上號,但跟以前相比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倘若它之前碰到的是現在這個時律,決計不會淪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蛇看準了時律的脖頸, 它只消一張嘴咬上去,就能把這個糾纏了它千百年的噩夢徹底消滅。
但是它做不到。
在它張嘴之前, “班西”看了他一眼。
眼神無悲無喜, 視線寡淡無波地從它霧氣般的身上掃過。
蛇發出了尖叫。
時律第一次知道原來蛇也是可以尖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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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靠得近,他清楚地聽到了那種痛苦到所有的聲音在體內轟鳴的尖叫聲, 甚至于蛇沒有辦法維持住僅存的實體。時律爪下一空,踩住的蛇變成了一團翻滾的綠色霧氣,裏面裹着刀槍劍戟般,發出刺耳的響動。
“噓——”
似乎覺得這樣很吵, “班西”輕輕地噓了一聲。
驟然霧氣裏就沒有了任何的聲音,每一絲霧凝固住一動不動, 懸在半空像卡在時間裏的雕像。
時律聽到的聲音不是從班西的嘴巴裏發出的,那聲音忽略了來源,直接在接受者的感知裏響起。
“班西”多餘的一個眼神都沒有抛給那團霧氣,徑直靠近了時律,他沒有去在意時律警惕緊繃起的身體,臉頰還透着酒醉的紅,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明顯。
來自異國的青年着實有一張讓人移不開眼的好皮相,平時一貫是穩重端莊的微笑,透着幾分距離感,此刻酒醉的紅塗抹上就顯出輕狂的豔麗,哪怕時律清楚知曉這幅皮囊裏裝着的是另一個意識,也在靠近時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班西”碰了碰時律的臉。
動作很輕,又很仔細,新奇又滿足的情緒輕快地躍動着。
時律捕捉到了。“班西”眼睛裏的綠色被金色盡數吞沒,一雙燦金色的眼瞳透着野性而純粹的光,如林間潛伏狩獵的獸。
他很好。
時律接收到了這樣的意思從那邊傳遞過來。
沒有什麽所謂的一道聲音在心底響起,他知曉得仿佛天經地義。
想要。
我的。
時律臉色不變,只是眯了眯眼睛,抿起唇。
察覺到了他身上升起的敵意,“班西”歪歪頭,拍拍時律的臉頰。
也是、你的。
他、說過。
“班西”生澀地對他揚起嘴角露出微笑,重複了一遍。
他、說過。
我的、也是你的。
時律持續瞳孔地震,對這個劇情變化仿佛自己可能錯過了一季,以至于他都沒辦法理解這幾句話到底是個什麽邏輯。
什麽我的也是你的,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好嗎。
他不承認自己心裏酸酸的。
“班西”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雖然臉上表情生澀如同機器人,很不适應擁有身體般動作也很僵硬,但時律硬是讀出了一點極端類似于學霸指點學渣的得意。
這裏。
用你自己、填滿他。
因為——
時律沒接收到後半句,班西的眼角流出兩道血跡,被他召喚而降臨的存在便知曉這具身體已經到達了承擔的極限,祂側眼碰了碰蛇化成的那團霧氣,便有狂風席卷将霧氣吹散。
“往昔……”
祂在班西的身體裏,第一次開口,班西的喉嚨不太配合地發出別扭的聲音,小兒牙牙學語般斷續古怪。
“不可、追。”
他們腳下可以看到流淌過整個申市的浦申江。這條曾經叫做交江,更早之前叫做龍江的江流上泛起層層波瀾,江上的渡船颠簸起伏趕忙拉響警報。江岸邊的人探頭想看一眼,又被翻卷起沒過護欄的波浪驚得連連後退。
“請迅速撤離!行人不要停留!”
“不要拍照!不要停留!遠離江岸!”
警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指揮行人撤離,連拉帶扯地拽走還想拍兩張照的路人,又有工作人員穿着明黃色的雨衣,快速地在江水沿岸拉起長長的警戒條。
反應迅速得仿佛早有準備。
微博上#浦申江決堤#之類的消息沒多久就占據了熱搜前列,不過點進去看到的都是各種辟謠和科學論證,辟謠帖列舉出種種理論依據告訴吃瓜路人浦申江不是忽然要決堤,只是再正常不過的漲潮而已。
自然現象而已,小場面,小場面。
在古代浦申江每年都得來這麽幾次,辟謠帖随随便便就能列舉出十幾篇古文裏描寫交江潮水的片段,那時候還會有大型祭祀活動和集市舉辦,堪稱申淮地區的盛景。
而這些年不再漲潮那是因為環境污染上游水質惡化,建國後經過多年治理,自然環境恢複使得交江潮水再現于世,配圖是九宮格的交江潮水圖,氣勢磅礴波濤洶湧,看得人那叫一個心潮澎湃。
當然,這次潮水來得突然沒能及時預測是他們相關部門的工作失誤,一張道歉聲明毫無推诿啪地貼上來。
至于這次潮水之後還能不能有下次,就希望大家能多多保護環境,環境好了自然就應有盡有。
一條圖文并茂數千字的微博,前因後果明确最後還升華一下保護環境的主旨,讓吃瓜路人想不信也不得不不信。
就連知道真相的如鐘雙明等,看着看着都要自我懷疑一下自己知道的是不是真相。
管理中心的網絡輿情部門厲害是真的厲害啊,黑的能說成白的死的能說成活的,不愧是整個管理中心唯一招募進行社招的部門。
“雖然說環境污染不是什麽好事。”鐘雙明看着被江水沖上岸的大量生活垃圾,眼角抽了抽看向另一邊,“但這種時候,還真有點感謝環境污染了。”
龍是怎麽一步步淪落成蛇的,誠然當初被時律硬生生咬死了五分之四是原因之一,但也跟人類如此锲而不舍地排放污染填河挖地脫不了幹系。
那條龍是交江孕育的龍,尊它為交江的水神也沒什麽毛病。交江龍的存在強弱與這條江息息相關,江水澄澈生命旺盛它便強大,連時律也奈何不了它,而江水污染惡臭垃圾多到堵塞河道,它便也随之虛弱沉睡。
等到這幾年環境治理交江成了申市的地理标志,龍又蘇醒了過來。
但此時早已無人祭祀它水神之名,即便靠着時律失憶廟宇無主,占據了幾個貓王爺廟勉力維持體面,卻也不過是強弩之末。
若非那條江是它原身,打不死也不能那麽簡單地打死,鐘雙明大概是沖在最前面的那個。
沖上岸的江水蔓延到鐘雙明腳邊,渾濁的江水裏彈跳着條手指長的小魚,他垂眸看着魚空洞的眼,一擡手把魚送回江水裏。
他聽不到潮水拍岸,也聽不到波濤洶湧,和他一般的存在都聽不到這些凡俗細碎的聲音。
這天地間回響着的是震耳欲聾的嘶吼咆哮,是垂死掙紮的呻吟哀鳴。
是更高的,連他們都要俯首的神明,為那條早該歸于滔滔江水的惡龍奏響的送葬曲。
江水翻滾,波濤洶湧。
從更高的地方看下去,江裏糾纏着一層層霧氣,渾濁的綠色混在渾濁的江水裏,波濤翻滾如鱗片細密。
整條江就像是一條龍,失角斷足只一條長長蛇身,痛苦翻滾着濺出渾濁的污血。
“将死……”
“班西”念道,話又哽在喉間。人類的身體承受不住地在流血,從眼睛裏耳朵裏嘴巴裏,皮膚裏面滲出一絲絲紅。
祂沒辦法說出後半句,祂陌生于人類身體的構造,而這具身體在阻止祂說出後續——身體是巫師最後的“劍”,限制着能夠承受的神秘極限,當超出限度的神秘試圖降臨,就會被身體所阻止。
祂說不出,也不能說。
身體一旦被過度的神秘毀壞,靈魂就會永遠停留在另一個世界。
雖然那是祂所在的世界,但祂知曉那并非人類靈魂所應該前往的地方。
祂的聲音停下時,另一個聲音再微弱也變得明顯起來。
“将死……歸于…土。”
時律輕聲呢喃,他的聲音跟在“班西”後面,猶疑不定。
他解釋不了為什麽自己能接下去後半句,他從剛才起就有一種詭異的分裂感,明明他的靈魂他的意識在這裏,可他就好像有一部分在班西的身體裏,“班西”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出自他的意圖。
他知曉後半句,知曉如何使用力量,知曉他一擡手,翻滾的江水就會歸于平靜。
萬物終将歸于泥土。
哪怕曾經與他你死我活的龍,也逃不過。
時律隔着厚厚的玻璃,霧裏看花水中望月般,看到了腳下的土地。
金色的獸瞳,黑色的皮毛,尖牙利齒的野獸如虎似豹,長長的尾巴懶洋洋地垂着,尾巴尖輕巧地甩動。
那身影虛幻,也可變成其他的模樣,一棵樹一株花,這塊土地上的一切存在。
但此刻,祂是野獸的模樣。
時律吞了吞唾沫,他沒有在照鏡子。
他想自己曾經或許……不只是一個神明。
潮水漸息,江水平靜,警報聲還刺耳地響着,驚擾了水底驚魂未定的游魚。
時律感覺有什麽從江水裏落到水底的土地上,潮濕黏滑的,腐朽衰敗的,蛇連同着被吞噬過的屍骨一起,消失在江底的土壤之中。
分裂感愈發明顯,他恍惚自己就在班西的身體裏,感受到能量洶湧澎湃,人類的身體在能量的沖擊下不堪重負。
得趕緊離開才行。
這個念頭一起,意識就開始緩緩從班西的身體裏抽離。
時律看見“班西”最後對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點了點胸口。
填滿他。
他知曉這個意思。
是我的、也是你的。
時律初時迷惑,可現在他似乎懂了。
但是不行。
時律想。
——只能是我的。
……
班西自己的意識複蘇得緩慢,被更高位的神秘降臨後他的靈魂距離“門”非常近,近到他只要擡擡腳,就能徹底跨過去。
相應的,回來的速度就變得緩慢遲滞,他只覺得眼睛疼眼前一片模糊,心知這副非原裝的眼睛又是日抛的命。
然後……
再然後……
班西腦袋還不太清醒,但他還是選擇閉上眼,接受了時律毫無技術含量的親吻。
要是能有誰教教時律,親吻的時候不要咬出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