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吳小雅的母親很快被送到醫院, 李平看看呆坐着像是被吓到的吳小雅,嘆了口氣。
真是作孽啊。
吳小雅臉上敷了藥,冰冰涼涼的。她捧着一杯熱水坐在急救室外, 知道媽媽躺在裏面。
她只好自己對自己說聖誕快樂,知道媽媽藏在櫃子裏的禮物自己拿不到了。
今天晚上她聽到了聖誕老人的聲音, 那聲音輕輕的細細的, 像是童話書裏的小精靈。
她許願爸爸消失的時候那聲音冒了出來,告訴她聖誕老人不可以傷害別人, 說只有壞孩子會傷害別人, 她想做個媽媽喜歡的好孩子, 就改口許願媽媽可以身體健康。
但是地上有那麽多的血,有媽媽的,也有她的。
她擋在媽媽面前, 腳踩在碎玻璃上,她決定不要做好孩子了。
她要當個壞孩子。
要是爸爸消失就好了。
她認真地許願。
不是媽媽提了幾次都沒有後續的什麽離婚,也不是狼狽不堪地躲到哪個叔叔阿姨家裏提心吊膽。
她希望這個男人永遠地, 徹底地,消失在媽媽的生活裏。
男人面目猙獰地沖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跑不掉也喘不上氣, 眼冒金星,身體開始一點點失去力氣。
聖誕小精靈在她耳邊尖叫, 一樣的聲音她卻莫名覺得那是兩個不同的個體,他們仿佛起了争執又快速達成共識,吵吵鬧鬧又突然安靜,驟然間她的心口融下了兩片雪花。
她看見漂亮的極光和皚皚白雪在她眼前蔓延, 像是幻覺又像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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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從身體裏湧了上來,她掙紮着咬在了男人手上, 男人吃痛地把她甩開後退了兩步,踩在了被他自己扔在地上的聖誕襪上,摔出了他自己砸爛了欄杆的陽臺。
極光與白雪消失了,吳小雅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掌心留下一點濕跡。
聖誕老人來過了。
她再也不是好孩子了。
……
網絡時代的消息總是傳得飛快,聖誕雪橇還在申市上空盤旋之時,班西已經在微博上刷到了吳小雅家的故事。
他注冊微博是為了關注管理中心的官方賬號,以便于掌握管理中心的各種政策動向。
雖然那個賬號做得像個搞笑博主與科普博主的結合體,日常畫風在走進科學與動物世界之間徘徊。
徐浦區的公安官方號發了吳小雅家發生的事故,前因後果都做了模糊處理,主要目的是為了提醒廣大居民陽臺欄杆壞了一定要修,不然就會像XX花園小區的吳先生那樣,在家裏滑了一跤撞在陽臺上,因為欄杆壞了沒有修理,便從二十樓跌落,當場身亡。
因為現場圖裏出現了被砸壞的警車,還有圍觀群衆表示這是警察叔叔出警結果被當場砸中,戲劇化的巧合引起不少吃瓜群衆熱烈轉發,順帶去檢查了一下自家陽臺的欄杆。
班西看到的第一反應,也是回憶了一下家裏的欄杆——他小時候還從樓上摔下來過,差點沒把脖子摔斷,從此兜裏時刻揣着漂浮術的施法媒介。
一個巫師摔死實在太過丢人,真要選死法他比較想要在毛肚皮下死。
毛肚皮下死,做鬼也風流。
時律對班西正惦念着嬌嬌的毛肚皮一無所知,他正抻着脖子偷瞄班西手機上的微博推送,微博對于他這個老人機選手而言是個神秘充滿誘惑力的秘密花園,他人在外頭,但老想往裏頭張望着看看。
張望着張望着,時律整個人都快貼到班西身上,班西一個法系又不是力能扛鼎的人設,旁邊靠着的禮物袋又已經清空大半,現在雪橇裏空落落沒東西,分分鐘要被時律從雪橇上擠下去。
為了不成為第二個高空抛物,班西直接把手機塞給時律讓他随便看。班西的手機幹淨得沒半點不能讓外人看的東西,唯一體現他個人喜好的只有某彈幕視頻網站,不經常看也不是尊貴的大會員。
這些現代化的東西班西只停留能夠使用基礎功能的階段,巫師本能地會跟科學的東西保持一定距離,以避免靠得太近削減自身的神秘。
時律的現代化進程也還沒到抖X快X或者起X晉X那地步,他拿着班西的手機在微博裏遨游,光看熱搜就已經目不暇接啧啧稱奇了。
他記憶停留的年代哪有這些東西,現在年輕人每天接受的信息量得是他們當初那些年輕人的成千上萬倍,要是當年那些門派的掌門人在這,只怕得高興壞了。
畢竟修行這事看悟性,悟性再說得明白點就是發散思維和聯想能力,就現在年輕人這同框即發糖一個眼神能摳出百種含義的本事,哪個不是修行的絕世天才。
班西聽時律這感慨得有點跑偏,探過頭瞄了眼屏幕——原來時律不知道怎麽點進了微博的CP超話,又點進了超話榜單裏唯一一個頭像自己認識的廣場。
烏瑟在高清大圖裏頹廢疏冷地跟班西對視,半睜不閉的眼睛掩着眼裏的光,領口敞了三個扣子露出小半胸膛,脖頸修長皮膚白皙,引得下面寫滿了我行了我可以我社保。
挺有趣的。
于是班西愉快地截圖點開微信分享給烏瑟本尊,得到了烏瑟“???”三連。
講道理啊,哪有脆弱易碎一推就倒還被這樣那樣到哭的海巫,是看不起他的十八根觸手嗎?
烏瑟十八根觸手想跟班西激情講道理,奈何班西給他分享後就又把手機塞給時律,把最後一袋禮物投放到能量軌道裏,放松地靠在時律邊上打起瞌睡。
靠在雪橇邊上他怕自己睡迷糊了真的翻下去,就算摔不死也非常丢人。
魯道夫響亮地叫了聲他聽不懂的號子,開始調轉方向原路返回,時間正好是是今天與明天交界的十二點,班西在天際看到了分割時間的那條線。
他以前是看不到的,男巫的感知力只能感覺到時間分割的線從身上劃過,不足以讓他看見這條線在現實中的投影。
但現在他看得很清楚,那條線像是潺潺小溪,一條銜尾的蛇,過去與未來在其中流淌着,每一珠水滴都是編織好的命運。
那些禮物袋裏撒下的光和雪,就溶進這條小溪裏,溶進溪水裏流淌的命運裏。
一點冰涼落在班西鼻尖,他困頓地睜開眼,還以為是禮物袋裏的哪個飄錯了方向,卻又發現那只是一片雪花,一片再普通不過的雪花,跟在雪橇後面輕盈地飛舞着。
像是聖誕節的精靈。
“歡迎回來。”他聽到魯道夫低沉地說道。
而後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四面八方飛來,在申市這種地方不應該看到這樣的鵝毛大雪,追在雪橇後面如同白雪飛揚的翅膀,每拍打一下,都能聽到輕快的笑聲。
班西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又被魯道夫阻止。
“請不要這樣。”魯道夫說道,“他們會融化的,那樣我就不能帶他們回家了。”
中文裏的相同讀音使得語境很難準确辨別,但班西直覺魯道夫用的是“他們”。他仔細打量那些雪花,那些與普通雪花別無二致的雪花,每一朵都是完美的六角形,每一朵裏都潔白無瑕,沒有半點雜色。
“是聖誕老人?”疑問句被班西說出了肯定句的語氣,魯道夫只用沉默作答,過了許久,他才輕柔和緩地開腔。
“極北的王國很美。”
“雪會紛紛揚揚的從天上落下,一年裏十一個月都能看到極光——在其他地方永遠都看不到的,像是世界盡頭星光破碎才能留下的殘照。”
“那就是聖誕老人。”
他們曾經是紅衣服白胡子的聖誕老公公,或者是清瘦嚴肅又有童心的老爺爺,再或者是輕巧如精靈的彼得潘。人類有多少種聖誕節的幻想,他們就有多少種面貌。
他們有精巧的魔法,他們熟知每個孩子的夢想與命運,在聖誕節時悄悄潛入命運之河做一點小手腳,在那些不論苦澀或是幸福的命運線裏塗抹上聖誕節的驚喜亮色。
逝去的親人在夢中相見,丢失的珍寶在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一些美好的,快樂的,只要想起就會被溫暖的回憶。
但是人類世界衰退的神秘築起了高牆,無論是何等面貌,他們都無法再踏足那個世界。
于是那些聖誕節的幻想又變成了雪花,變成了極光,變成了禮物袋裏的秘密,乘着風随着命運流淌,流淌進每個等待禮物的孩子的心裏。
好孩子值得一個聖誕節的驚喜。
然後那些潔白的,褪去了所有光彩的雪花飛了回來,不過因為魔法的消失,只有馴鹿知曉他們的存在,偶爾有些感知力極強的女巫能看到他們,但也只是一瞬的光景。
聖誕馴鹿會為這些精疲力盡的雪花指引回家的方向。極北王國的第十二個月,失去了魔法的國度只有沉默,漆黑的夜幕如天鵝絨的毯子,蓋住了寂靜無聲的白雪皚皚。
魯道夫在天亮前停下了雪橇,将班西和時律放在小洋房門口便急匆匆告辭。白雪的羽翼在他的雪橇後紛揚,魯道夫急着送他們回家。
回程總是熱熱鬧鬧的,魯道夫聽得見雪花的竊竊私語——他們聊着自己遇見的每一個好孩子,聊着他們如何送去一份美好的禮物,就像是曾經聖誕老人們點起爐火窩在躺椅裏,在聖誕節後半夢半醒地閑談。
聖誕歌響了起來,雪花窸窣着音調起伏,穿過風雪延綿過時間線,歌聲裏少了兩片雪花的和聲。
魯道夫聽得出來,他知道自己帶來的每一片雪花,雪花們也知道,他們本就是一個整體。
有兩片雪花永遠地留了下來,聖誕老人不能傷害別人,但他們可以融化,可以化為力量,可以用自己的全部魔法實現孩子心底最深處的一個願望。
——吳小雅的媽媽醒了。
她還有些昏沉,茫然地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在醫院。
“吳……”她重複着丈夫的名字,用陌生又疑惑的語氣注視着來做筆錄的警察,“那是誰?”
“小雅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我沒有結過婚。”
“怎麽,單親媽媽不行嗎?”
行,當然行。
但在這件事情上,它就是不行。
剛在休息室裏躺下五分鐘又被電話叫醒的李平頭疼欲裂,搖晃着打呼嚕的徒弟起來幹活。
外面天色将白,大廳裏應景搭起的小聖誕樹上彩燈亮了整夜。
班西在小洋房裏補了一覺,這一覺睡到下午三點。
小洋房裏睡覺舒服得很,正位節點的能量場清洗幹淨了他全部的負面能量,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心情愉快,更美好的是算算日子,到第一陣春風到來前,他都沒什麽節日要過了。
班西洗漱好走下樓,辦公室裏時律正在看一本《Excel函數大全》,不過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書上,在書頁縫隙間偷窺班西的反應。
一份打着蝴蝶結的禮物端端正正地放在班西的辦公桌上。
時律的表情因為緊張而陰沉,捏着書頁捏出幾個褶子。
班西開始解蝴蝶結了。
班西拆開包裝紙了。
班西打開禮物盒了!
時律手上的紙頁發出細微的破裂聲,可惜半點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只顧盯着班西對聖誕禮物的反應。
禮物盒裏是一條領帶,時律根據班西的穿衣習慣挑的,藍綠條紋質地柔軟,沒拆掉的價格标牌要四位數。
班西沒收到付款短信,說明這是時律用自己的小金庫買的——一個月一百三十七塊摳巴下來的小金庫,哪怕不久前買藥丸的錢班西補給他了,這條領帶對時律也是絕對的奢侈品。
“謝謝。”時律聽見班西道謝,嗓音裏透着點柔和溫軟的笑意。
那雙眼睛裏的薄霧緩緩散開,綠色透亮着像是晨光初綻。
時律被戳穿也不裝作看書了,放下書陰沉着臉光明正大盯着班西。
班西靠過來,距離近到時律能數清楚班西的睫毛。
“親愛的時律先生。”班西開腔,指尖挑着那條領帶,尾音揚起一點暧昧的弧度,“或許習俗有所不同,但你要知道,領帶是不能随便送的。”
時律屏住呼吸,湊近了看這張臉實在漂亮,眉眼皆如古典油畫,用最細膩的筆觸一點點一層層塗抹出的精雕細琢。
尤其唇色淺淡,唇形又飽滿圓潤,一張一合說話間像是兩片将開未開的花瓣。
露水輕顫。
他無心去聽班西在說什麽了,身體往前又往前靠了靠,也說不清是無意或者有意,碰在了那漂亮的唇瓣上。
甜的。
班西沒動,只是話說半截突然斷了片,就看着時律僵在那臉色越來越黑越來越沉,越來越像下一秒要打人。
他忽然就笑出聲。
“好吧。”班西往後退了退,領帶在脖頸間打了個簡單的平結,“這的确是份不錯的禮物。”
“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