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夢過往
正趕上十一,機場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許餘生是獨自趕往機場的,到那的時候才發現除了沈延,這一趟旅程還有兩個人,是徐導和裴湛。
“就等你了。”沈延面容嚴肅。
或許有徐導和裴湛在場,只有她晚來,讓他丢了面子,許餘生忙道歉:“對不起,沈老師,徐老師。”
這事算起來不完全怪她,今早準備出門的時候,宋朝媽媽忽然來了,給她帶了一大堆補品,還拉着她寒暄了一陣,她不好意思打斷,就遲了半個小時。
“走吧。”沈延冷哼了一聲,先一步去辦理托運。
裴湛趁機湊到她身邊嘟囔道:“別在意,老沈剛和老徐辯論輸了,這會兒正在氣頭上。”
老沈和老徐關系好,但互怼起來也毫不留情,許餘生也習以為常,就點點頭。
“你怎麽也跟來了?”裴湛要去的事,她之前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老徐剛好在那頭有個交流會,帶我去開開眼界。”他話裏的興奮之溢于言表,看樣子對這樣的機會期待已久。
“你不是有個電影要拍?”上次聚會的時候,她隐約聽陳鳶提起過。
“還在前期準備階段,不急。”
許餘生沒再多說,跟上隊伍辦理托運,随後又去安檢,一道道程序走下來,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可她滿腦子都是臨出門前,宋朝媽媽說的那些話。
“我聽宋朝說你們打算要孩子,他爸也同意了你們的婚事,什麽時候雙方家長見個面?”
家長見面?許餘生始終沒和宋朝提起家裏的事,她已經将近八年沒有過家長,還清那十萬塊錢後,甚至再沒和那家人聯系過。
出于忙碌,她只好以工作為由,暫時搪塞過去。或許是時候和宋朝坦白過去的事,只是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适的時間。
剛在座位下安頓下來,裴湛忍不住碰了碰她的手臂,“從見到你就心不在焉的,怎麽了?宋朝對你不好?”
許餘生搖搖頭,宋朝對她很好,連他的家人都對她好的過分,可能是宋朝提起要孩子的事,他媽媽俨然将她當寶貝一樣供起來,臨出門還把她準備的營養品往她的行李箱裏面塞,讓她受寵若驚。
“究竟怎麽了?”裴湛忍不住追問,在他眼中,許餘生雖然當不成女朋友,至少也是朋友,更何況現在是宋朝的女朋友,理所應當地就把她劃分到家人行列。
“沒什麽,你和陳鳶怎麽樣?”許餘生側頭,現在的裴湛讓她沒有了之前的那種愧疚感,就好像已經放下了對她的執念,消除了彼此間存有芥蒂。
提起陳鳶,裴湛露出一個微笑,無需多說什麽,許餘生已了然。
飛行時間長達十三個小時,許餘生問空姐要了條毯子,蓋在身上睡了過去。
夢裏的她好像再次回到溯水的那個小村莊,青色的屋檐,雞舍,柴草垛,水庫,以及數不清的混亂面孔在腦海中像電影蒙太奇一般閃過,而後跳到十七歲的那一天。
和往常一樣,放學後,她做好晚飯,等待幹農活的父母歸來,比她小十歲的弟弟在院子裏和家裏養的一條小黑狗玩耍。
驟然響起的哭聲将許餘生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她匆匆跑到院子裏,弟弟被狗咬了一口,手指流着血,正哇哇大哭。
“我看看。”她湊上去檢查他的傷口,被突如其來的一股力道推倒了。
爸媽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兩個人焦急地湊到弟弟的跟前,許餘生媽媽抱起弟弟往村口的診所跑,她爸正在氣頭上,順手給了她一巴掌,“讓你看着弟弟,這點活都幹不好。”
又罵罵咧咧地喊了幾句難聽的話,才着急跟了過去。
臉頰火辣辣地疼,卻比不上心裏的難過,許餘生捂着臉頰在地上怔坐了好一陣,沒緩過神來。
當天晚上,一家人回來了,她媽瞅着她微腫的臉,将她拉到一旁,“餘生啊,咱們家日子不容易你也知道,家裏的那點收成供不起你上學,咱們明天去學校和老師說一聲,學不念了,回頭在村裏給你找個婆家,等成年了就嫁過去。”
許餘生渾身顫抖,嘴唇哆嗦着,想張嘴說些什麽,卻仿佛被人抽空力氣,這個過程大概持續了五分鐘,她才開口,“我想讀書。”
“不是你想不想,是家裏條件不允許,你就當心疼心疼爸媽。”她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谏道。
“媽,我是全校的第一名,考出去會有大好前程,連老師都把我當重點對象培養。”許餘生為自己抗争,她不想找婆家,只想讀書,她還沒有走出過這個大山,最多到過溯水的小縣城上高中,她想出去看看。
“你想上學,咱家也得有錢,這件事就這麽決定了,我明天就去和你老師說。”她媽說完就進屋了,絲毫沒有給她留餘地。
次日一早,許餘生媽媽推掉農田裏的活計,趕到學校給許餘生辦理退學,班主任得知這件事後強烈反對,并表示會組織全校師生進行募捐,讓她把書讀下去。
她媽聽說不用掏錢,暫且同意了。本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誰料有媒人上門,男方答應給十萬塊錢彩禮。
她爸媽一聽有錢拿,二話不說再次去學校給她辦理退學手續,學校不同意,他們在學校大鬧了一場,弄得全校所有學生都知道了這件事。
許餘生那時正在上課,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下課後見大家都對她議論紛紛,才明白事情的始末。那幾天,只要在學校裏,無論上課下課,都感覺有人在看着她,還聽到他們口中說的話:“就是她,要找婆家的那個,聽說還是全校第一呢。”
一天晚上,許餘生爸媽把她叫到面前道:“學校明天就不用去了,我們已經收了男方的彩禮,他們的意思是想在這兩天先把親事定了。”
“我不找婆家,我要讀書。”許餘生倔強抗争。
“女孩子讀什麽書,找個婆家得了,這事由不得你。”
“我不,我偏要讀書,明天我還是會去學校。”
“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那我也要爬過去。”許餘生據理力争,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但肯定不是年紀輕輕就找個婆家,像她媽一樣,一輩子只圍着竈臺和農田打轉。
她爸被她氣得抓起掃帚給了她兩下,許餘生邊躲邊跑出家門。才剛吃過晚飯,村子的小道上聚了不少飯後乘涼的人,有人見許餘生爸追着她打,對身側的人嘀咕道:“到底不是親生的,要是我閨女,我可舍不得。”
“是呢,我兒子和她一班的,說她學習成績可好了,多可惜。”
許餘生卻聽到了關鍵的那句話:“不是親生的。”
難怪,他們從小到大對弟弟比對她好,一開始她以為是家裏重男輕女,後來才發現不盡然,原來竟然是這樣,可她又是誰?
雖然挨了兩下子,後背火辣辣的疼,從小在田裏跑來跑去的許餘生還是足夠靈活,跑的夠快,身後的人追累了就不再追了。
她一口氣跑到了村頭的水庫。
夕陽西下,橘黃色的晚霞綻放在天邊,鋪面了整個水面,在溯水生活了十七年,她從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景象,就像是黃泉盡頭,冥冥之中,有一只手伸向了她。
“想永遠留在這樣美的景色中嗎?跟我走。”
想到家裏人販子一樣的爸媽,想到再也回不去的學校,許餘生忍不住伸出手,往前邁了一步。
身體驟然墜落,在她掉入絕美的幻境之前,一只手拉住了她。
許餘生仰頭,對上了一張清隽的面孔,是以前從未見過的,男生半趴在欄杆上,一手拽着她的手腕,手臂上的青筋爆出,連額頭上的每一根筋都清晰可見。
“是風景太美?非要下去看看嗎?”雖然動作吃力,男生仍不忘調侃,與此同時,另一只手也伸過來,雙手并用拽着她往上拉。
許餘生雲裏霧裏,就被他拉了上去,男生氣喘籲籲在欄杆上坐下,怕她再往下跳,拉着她的手腕還沒放開。她側頭看着他,其實在驟然下落的那一刻,她清醒了,卻只想解脫,卻被突然冒出來的這個男生打斷。
“如果是呢?”這個男生看起來比她要大幾歲,有着微短的發,面色很幹淨,身上的衣裳也好看,是在這個小地方從沒見過的。
男生伸手在她的額頭狠狠地彈了一下,指着天邊的晚霞,又掃了眼水面,“別犯傻,無論是上面的,還是下面的,都是幻影。”
說完,他收回手,指向自己,“只有我們,存在着的,才是真實的。”
許餘生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沒有出聲,這一瞬她的确覺得,和晚霞比起來,他比較好看。
正想着,男生握着她的手腕貼在自己的左胸一側,“鮮活存在着的。”
手心下是撲通撲通的振動,沉穩有力,她的目光下移,落在緊貼他胸膛的手背上,遲遲沒有收回。
“你是誰?”
聽她這麽問,男生才松手,雙手撐在兩側的欄杆上,仰望着那一片晚霞,“過客,我叫宋朝。”
宋朝,她側頭看着他,盡管班裏有很多男同學,她從沒見過一個像他這樣的男生,宋朝,真的像朝陽一樣耀眼。
察覺到她的目光,男生側頭看過來,擺出一副長輩的模樣問,“遇見什麽事了?為什麽想不開?”
“很大,也很小。”大到讓她忍不住終結這一生,至于小,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幾個破錢。
“說說。”
許餘生搖搖頭,“錢的事,和你說也沒用。”
“哦?你怎麽知道沒用?”
“你能幫我?”她心中隐隐産生一絲希望。
“想我怎麽幫?”
“帶我離開這裏。”
男生笑了,搖搖頭,“我如果帶你離開,說不準就成了拐賣人口的人販子。”
許餘生的眸子暗了下去,事情沒有解決,他的出現不過是生命中擦過的短暫煙火,在黑暗中照亮了她一瞬,并沒有什麽實質效果。
“不過,錢倒是有。”男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不多,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為什麽幫我?”許餘生沒接。
“就當是我閑的吧,我還在找。”
“找什麽?”眼前的男生給人一種虛幻感,分明觸手可及,又好像随時會消失,就像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神。
“生存的意義。”他看了她一眼,調皮地揚了揚嘴角,“你還不懂。”
許餘生沉默。
好一會兒,男生又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奇妙的東西等你去發掘,別輕易放棄。”瞥見她衣衫的口袋,他将那張銀行卡塞進去。
“密碼是六個零。”
許餘生捂住口袋裏那張堅硬的卡片,有了它,她就可以逃離這個地方,去過一種新的生活。
“我該如何報答你?”
“那張卡對我來說并沒有很重要,如果真的想報答,就好好活下去。”他對她露出一個微笑,那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好看的笑,他也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
那一刻,分明應該高興的,她卻忍不住哭了,沒有嚎啕大哭,只是有一行淚,順着眼角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
男生似是沒料到,伸手将她的淚擦掉,“哭什麽?”
許餘生轉過身抹掉眼淚,“沒什麽,只是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麽好。”
“哈哈哈,是麽?我家那老頭都快被我氣死了,我也是頭一次聽人這麽說。”男生笑出了聲,聲音很爽朗。
天邊泛黃,日光隐匿,他看了眼手表,随後從欄杆上跳下來,“我該走了,對了,你還是學生吧?去考P大,我就是那裏畢業的,我們有緣再見。”
許餘生知道,他這麽說是為了怕她再做傻事,給她一個目标。
“好。”說完,她似乎覺得還少了點什麽,“真的不用報答嗎?”
百米外停了一輛越野車,應該就是他開來的,男生正朝車那頭走去,已經走出兩步遠,聽了她的話又回過頭來,在尚未降臨的夜幕中,對她笑了,“如果再見,就以身相許吧。”
說完,他轉過頭去,背對着她揮揮手。
男生上車後就離開了,許餘生站在暗夜中目送車子離開,直到它消失在暮色裏,才說了一個字:“好。”
“餘生?”身側的叫聲将她喚醒,許餘生睜開眼睛,迷迷糊糊中叫道:“宋朝?”
“是我,裴湛。”
她定了定神,才看情眼前的人是裴湛,她正在飛往國外的飛機上。
“你怎麽哭了?是不是做噩夢了?”裴湛遞了一張紙巾過來。
許餘生順手接過,擦掉臉上的淚痕,“不是噩夢,是美夢。”
遇見宋朝,是她有生以來做過的最美的夢。
裴湛不明所以,沒有再問。
宋朝走後,她連夜去縣城的銀行查了卡裏的餘額,裏面有十七萬,許餘生取了十萬塊出來,親自去把婚退了,還了彩禮錢,至于她爸媽收下的就當作自己的贖身錢,然後和他們斷絕了關系。又托班主任轉到了溯水市裏的高中,開啓了正式的獨立生活。
是宋朝的錢讓她争取到自由的機會,或許那時候,她已下意識有了一個特別而狹隘的想法:她拿了他的錢,就算是他的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是我比較有感觸的,尤其是她墜落被他拉住的那一刻,以及暮色告別的那一瞬。
在家鄉那邊,乃至以前的同學,有很多像許餘生一樣的人,可惜她們沒有那樣的好運,可以遇見宋朝。
應該是兩個月之前寫的,當時好像還哭了。
自嗨型選手總是這樣,感動不了別人,自己卻感動的一塌糊塗。也挺好,就像寫作的初衷,每一個篇文,都是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