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其實,程凱文和沈玉竹前半段的人生一直是比較順風順水的,他們在北鑼鼓巷的淨水胡同裏長大,就住對門,當然,那不是他們自己的家,程凱文住在外婆家,沈玉竹住的是奶奶家。
程凱文經常被外婆帶着去沈家玩,每次去都會見到那個紮着兩根麻花辮,秀秀氣氣的小姑娘跟在爺爺身邊,目光炯炯的看着爺爺給一些病人診脈、開藥,沒有病人的時候,那位老中醫就給孫女講解人體的穴位,或者,讓她記一些藥品的名字和功效,程凱文覺得無聊極了,經常聽着聽着就在一旁睡着了。
再大些,他們回到了各自的父母身邊,開始讀小學、中學,後來,程凱文考上了師範大學并留校做了一名老師,沈玉竹讀的是中醫藥大學,也順利留校,他們的人生簡直相似的出奇,所以,順理成章的走在了一起。
婚後,沈玉竹先後生下兩個孩子,一家人住在中醫藥大學的附屬家屬樓裏,溫馨幸福。
如果不是發生後來的那件事,程凱文或許依舊是沉浸在他的故紙堆裏,正如她的妻子沉迷治病救人一樣,夫妻倆平淡安寧的相伴到老,但潮水尚且有漲有落,可能就連上天也嫉妒他們的生活過于平順了,就出其不意的給了他們一棒。
程凱文有個大學同學,畢業後去了邊疆支援國家建設,程凱文自認為跟這個同學的關系很好,上學時他經常把這位同學邀請到家裏同吃同住,他覺得他們倆好的幾乎可以稱的上是知己或手足,于是,在給這位同學寫信的時候,他知無不言的把自己對一些政策上的見解,全部都合盤告訴了這位同學。
某一年的一個冬天,正在課堂上談笑風生的程凱文,突然就被闖進來的幾個年輕人給帶走了,然後,他就被學校停了職,緊接着就牽連到了沈玉竹。
那段時間,夫妻倆天天被叫到一個地方談話,那些人不停的讓他們寫檢查、交代問題,這些尚且可以忍受,最讓人難過的是,夫妻倆每次被帶到不同的房間後,那些人都會讓他們脫光衣服,然後再在一群人審視的目光中,一件件穿回來。
程凱文作為一個男人都覺得萬分屈辱,更何況是優雅慣了的沈玉竹,但是這個女人始終像一只高傲的鶴一樣,她用行動告訴那群人,她只是屈服于他們手中的權力,但她永遠都不會對某個人低頭,她那種水一樣清潔的态度,更加挑起了那些人的氣焰。
女人永遠擅長對付女人,再後來,那幾個負責改造沈玉竹的女人,讓她寫清楚和程凱文認識的經過。
沈玉竹據實寫了,因為她沒有覺得這裏面摻雜任何不堪的東西,然而,這只是開始,後來,那些人又讓她交代她和程凱文的家庭生活,其中包括夫妻生活,沈玉竹當然不肯寫,這些人就用別的辦法一次次折磨她。
崩潰有時候就在一念之間,有天回家的時候,沈玉竹看着街邊飄零的落葉,心想她的人生到此為止算了,于是,半夜的時候,她把頭伸進了吊起的繩子裏,卻被正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的小兒子給撞上了,接着就吵醒了程凱文和程珣。
程珣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差那麽一點點,他就沒了媽媽。
程硯抱着沈玉竹嚎啕大哭,他說,要是沈玉竹死了,他馬上就跟着去,然後也把哥哥和爸爸帶上,沈玉竹果然被震懾住了,往後,她再也沒有了那種想法。
幾個月後,他們一家迎來了轉機,據說是沈玉竹的一個病人家屬幫了他們,由此,程凱文的問題從ZZ錯誤轉成了思想錯誤,所以,必須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以此肅清他們夫妻倆的小資産階級做派。
“所以,你就跟着你爸媽來到了這裏?”,向晚在聽程珣講述的時候,好幾次紅了眼眶。
“是他們先來的,我晚一年到,因為那時我還在讀書。”
“如果你家裏不出事,是不是你就可以去讀大學了?”
程珣說:“或許吧”,他讀書時成績一向很好,尤其是理科,但出了程凱文的那件事之後,他就徹底失去了被推薦上大學的資格。
“程珣”,向晚雙手攏着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這個動作很無害,就像一只軟軟的小動物一樣,以至于程珣回答她時,聲音都放的很輕。
“你有理想嗎?”
程珣想了一會兒才說:“有”,向晚覺得程珣每次在面對比較神聖的問題時,都會思考一會兒再回答,這個習慣很拿捏人,因為它會讓你覺得這個人特別可靠。
“我喜歡天文”
“天文呀,聽起來挺難的,是關于什麽的呢?”
“宇宙,就是宇宙運行方面的。”
家裏出事後,程凱文曾經一度非常擔心兩個兒子,怕他們接受不了,但程珣和程硯似乎并沒有像父親想的一樣,那麽脆弱,他們很快就接受了另一種生活。
程珣覺得這很有可能和自己從小就喜歡天文有關,宇宙那麽大,人類渺小如塵埃,可能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都屬于偶然,有什麽大不了的呢,至于程硯,只要讓他活着,去當乞丐也沒事。
蠟燭又只剩了短短一截,程珣站起來說:“向晚,時候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就在旁邊一間,你有事叫我。”
向晚嗯了一聲,轉頭把蠟燭吹滅,這時,她覺得自己應該上一下廁所,晚上她喝了一瓶汽水,要是夜裏起來就不好了,這樣想着,她就輕輕走下床,趿拉上棉鞋,走到堂屋,正要推開門,程珣就從他父母那間走出來了。
向晚回頭看了看他說:“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
“我陪你”
“不用”,這個程珣,難道他就聽不懂嗎,她去的是廁所,他陪着算什麽。
“那邊沒有燈,你等我一下”,程珣回屋拿了個手電筒出來,也沒交給向晚,而是說:“走吧。”
廁所建在最西邊的角落裏,那邊放着很多農具和雜物,要是程珣不在後面替她照着路,向晚覺得自己真有可能會摔跤,在距離還有十步遠的地方,程珣把手電筒交給了向晚,說他在外面等她。
再回到屋裏,向晚很快就睡着了,而且一宿無夢,醒來時,陽光已經透過窗戶照在了床頭上,她穿好衣服,準備去院子裏洗刷,這時,程珣敲門進來了,他默默的遞給向晚一摞東西,是一條毛巾,和一件內衣,疊成小方塊的樣子,她的那件內衣是三角的,也不知他是怎麽折的。
向晚紅着臉跟他說謝謝。
程珣本來沒覺得什麽,但看到向晚這個樣子,就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麽很隐秘的事情似的,也紅了耳根。
這一天,是程珣和向晚在小楓嶺待的最後一天,一家人都很珍惜,生産隊也特意給程凱文和沈玉竹放了一天假,讓他們一家人好好團聚,中午時沈玉竹還特意包了餃子。
之後他們就吃着花生聊天,程凱文讓程珣和向晚放心,說他們在這兒過的很好,那些鄉親們很善良,對他們夫妻特別照顧,沈玉竹拿出三百塊錢交給向晚,說她跟程珣的婚禮,他們去不了了,這是她跟程凱文的一點點心意。
向晚說他們不打算辦婚禮,堅持不收,沈玉竹就說讓向晚拿去買幾件自己喜歡的東西,在她的一再堅持下,向晚只好收下了,但向晚明白,沈玉竹和程凱文在這裏只能掙點工分,根本就沒什麽錢,所以臨走時,她把帶在身上的七十斤糧票,和五十塊錢的工業用品券,給了程珣,讓他留給家裏。
到了江陽後,程珣取回自行車帶着向晚回家,路上,她問向晚要不要吃小馄饨。
向晚問他去哪裏吃。
“去方伯那裏行嗎,你忘了嗎,我還欠你一頓呢。”
向晚拍了拍他的後背說:“我說下次讓你請,你就只請我吃馄饨嗎,真摳。”
“那要不去富美華,我請你吃奶油面。”
向晚說,那還是吃馄饨吧。
兩個人熱乎乎的吃完馄饨,步行回海棠街,到了向晚住的小區門口,程珣說:“向晚,咱們明天就能見到了吧”,他們只在一起相處了兩天,眼下分開,程珣就覺得很不舍。
“你笨啊”,向晚從車籃裏拿出東西,扭頭朝院子裏走,走了幾步後回頭,見程珣還站在那裏,她笑了笑,就跑着上樓去了。
推開家門,迎面看到蘇雪梅,她抓着向晚的手腕說:“有人來了。”
向晚換上鞋問:“誰啊”
這時,一道身影從她父母的房間裏走了出來,是李乘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