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斜陽,清河,芳草地。
兩匹馬一黑一白從地平線快速奔來,只見黑色高馬上,一個冷厲的男人雖不露笑顏,雙目卻柔情萬分,他信手揚鞭,催促着寶馬疾奔,春日的暖風揚起他高束的黑發,潇灑而英俊。他身邊的白色矮馬之上,騎着的則是一個看起來要年輕許多的青年,他迎着風笑彎了雙眼,手裏執着鞭子卻不忍鞭笞在小馬身上,秀麗精致的臉上滿是天真滿足的神情,随着無邊的馳騁而盡情歡笑。
而在導演的顯示屏中,那矮馬之上的青年卻是一個至多十一二歲的少年,與毛彌有九分相像,幾乎就是他少年時期的翻版。這是一種最新的科技,通過被還原者提供的各種影像材料、聲音材料,與他本人的表演,分析構成後就能達到極其逼真的現場同步還原。這不僅是依賴于科技的先進,更考量演員本身的表演技巧,若表現得有一絲違和,那麽還原出來的也勢必違和。
所以很少有演員會贊同使用這種方式,一般還是以老方法去尋找不同年齡階段的替身。不過毛彌這部電影,少年時期占比幾乎有一半,所以若尋找替身未免不合适。
要活靈活現地表現不同年齡階段甚至做到一模一樣,的确是一件難事,但他看起來游刃有餘。
片場,噠噠噠的馬蹄聲依舊如雨點般響着。
“如今騎,你已出師,那麽射又如何?”沈觀運從背後解下一把彎弓扔給自己的小徒弟“看見了那只大雁麽?”
接住弓,戚虞臣仰頭一看,果真斜陽之下有一只成了一團黑點的大雁正從西方飛來,飛得極快,只怕再過一息就要從他們頭頂掠過。
馬還在疾奔,白馬雖是戚虞臣的,卻只聽沈觀運的吩咐,沈觀運不将鞭子放下它便只顧着往前跑去,根本不知他的小主人正要射落一只大雁。
雙方都在飛速移動,天高人遠,任務看似根本不可能完成。
少年唇角高揚,神采奕奕,細卻已有肌肉雛形的手臂展開,将一把大人用的彎弓輕輕松松拉成了一輪彎月,他一眼眯起,直視天際,漆黑的眸子緊緊鎖定了那只展翅高飛的大雁。
在白馬将兩只前蹄擡起,嘶吼着正要跨過一條窄河時,扣箭的手指終于松了。
戚虞臣借勢往後仰去,正對夕陽,果決地射出了羽箭,象征着力量的羽箭直往天空飛去,以如同後羿射日般的速度與力量,帶着破空之聲飛向天際。
窄河跨過,白馬興奮地甩了甩尾巴,戚虞臣連頭也不擡,只抱着馬脖子摸了摸它的鬓毛以示鼓勵。
沈觀運露出一絲笑意,亦沒有擡頭,而是抽出劍來朝天一指,時機恰當,正好穿透了大雁的身軀。戚虞臣好不容易跑到了他前面,得意地舉高了手中的彎弓,少年清亮的聲音回蕩在草地之上:“今天能吃肉了!”
等兩人跑遠了,幻境撤去,天象系統關上,天地一亮,片場又回到了白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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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異滿意地跑過去,連連稱贊:“可以可以,毛彌你學得挺好,我沒想到你這麽短時間能把騎、射都學得有模有樣,下了苦功夫啊。”
不提那段時間雙腿磨破的慘狀,毛彌笑着搖了搖頭:“謝謝導演。”
“今天拍得不錯,多休息一會兒,你電影也上映了吧,給你時間自己瞅瞅。”
毛彌雙眼立即亮了起來,沖導演微微一鞠躬就等不及地往後面跑去,生怕錯過了。
雖然兩小時後還要繼續拍,電影院是去不了了,但他畢竟是演員,導演專門給他的智腦加了一個同步觀看的權限,可以在視頻網站收看電影院的播放。
龍宵宵此時正捧着智腦在看,一雙眼睛都哭紅了,見毛彌過來了忙遞給毛彌:“正好到精彩的地方,你快來看。”
屏幕已是全黑。
腳步聲一聲一聲響起,清脆,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驀地,一盞白熾燈大亮,畫面中削瘦的男人正被拷在鐵椅上,身前簡陋的桌子上只有一張白紙與一支筆,而他對面坐着一個警察。
“都耗一整天了,你到底招還是不招?”警察一拍桌子,巨大的響聲回蕩在空蕩的房間內,白熾燈都仿佛顫抖了一瞬。
五爺平靜地看着他,如一個深淵正凝視着無名者,“你們的手段,對我沒用。我說過,想驅使五爺做事,只有一個條件,把陳天朗交到我手上。”
“我管你幾爺!”警察兇神惡煞“你和警局談條件呢,啊?是你把自個兒送進來的,惡貫滿盈的東西,還想談條件?”
五爺垂頭一笑,只聽嘩啦一聲,手铐竟滑落在地,他轉着手腕在警察驚愕的神情中站起身來,手無寸鐵卻如有千軍萬馬。他緩緩走到男人身邊,以他根本無法抵抗的速度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玩膩了,就去死。”
咔噠,方才還威風不已的男人脖子瞬間就扭了個方向,一動不動地失去了生命,他的臉還停留在目瞪口呆的驚懼之中。
五爺頭也不回地推開了審訊室的門,手裏轉着早就順到的鑰匙,如在自家行走一樣娴熟地越過幾個走廊,連門牌號也不需看便打開了一間封閉的單人牢房。
光一照進去,正在做俯卧撐的年輕人慘叫一聲趴到了地上,好不容易适應了光線,見是五爺,即是驚喜又是不解:“是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你救我來了?但是你……”
“滾出來。”
“哦哦哦好……為了不被小黑屋吓破膽,我都做了快一千個俯卧撐了,還好你來得快,不然我真的撐不下去。”段承帥喜滋滋地跟在他後面,跟着走了一段路,突然覺得不對了“不對啊,你到底怎麽進來的,這裏路上怎麽沒人呢……”
“閉嘴。”
呵斥完,他如入無人之境般走到了資料室,迅速取出一疊檔案,将鑰匙沖進了下水道,再帶着人從窗戶跳了下去,外面已有人接應。
段承帥雖然滿肚子疑問,但在他身後卻再問不出一個字,他感覺了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就算是剛逃了獄似乎也不值一提。
從他誤打誤撞,耍了小聰明找到五爺的所在,到被他關進地下室嚴刑拷打了三天三夜,再到他以陳天朗為由取得初步的合作,其實也不過是兩個星期前的事。他為了追查這樁案子被踢出重案組,要求停職休息,但他不服這個安排,才私自行動,卻沒曾想到真能和五爺碰上面,了解了更多的□□與原由。然而就在上一次快要追上陳天朗的時候,他遇上了同事,本以為能夠得到援兵,一時松懈,卻反被同事抓了起來,以破壞紀律的罪名被關了小黑屋。
這一連串的不可思議,在他看來,都遠沒有五爺會來救他更不可思議。
他想起五爺曾在他死纏爛打下說過的往事,五爺本有四個大哥,他排行老五,那時人人都喊他小五子,因為他最瘦弱,也最不顯眼。本來一切家族事業都輪不上他,然而在他九歲後,那四個大哥便一個接一個的死完了。
五爺說起這件事時,和往常一樣古井無波,如同在說今天的天氣:“大哥被人剝了皮扔在下水道,二哥被分成幾百塊喂了狗,三哥人不錯,所以喝了毒一晚就成了水,四哥先喂了幾十塊石頭,直接沉河了。”
段承帥打了個寒噤,嘴唇發抖,沒敢問是不是他幹的,五爺便直截了當道:“不殺人,就只有死,我不想死。”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殘忍。
“那你為什麽恨陳天朗?只因為他勢力大,搶了半個城的地盤?”他又問他這個問題。
五爺輕哼了一聲,道:“因為他不講道義,壞了規矩。”
你殺人如麻,冷血殘忍,也講道義和規矩?段承帥心裏腹诽,面上卻也表現了出來,五爺喝了口茶,不屑道:“在這裏,規矩是天,道義是地,他毀了我的天地,他就該死。”
段承帥依舊不能理解,但五爺也已懶得解釋,他一向在和他說話這件事上缺乏耐心。
此後警察就一直住在了四合院裏,他發現五爺每天早晨都會在門口買一個瞎子的豆花吃,那個瞎子的豆花做得難吃極了,整條街就只有五爺每天準時準點買。
問及這件事,五爺依舊不樂意告訴他緣由。
直到這次救段承帥一事,五爺終是給了一個說法:“我和你合作,救你是道義。”
原來這就是道義?段承帥稍稍明白了一點,那麽也許買豆花也是道義吧。年輕的警察絞盡腦汁也不懂。
在警局的一天之內,五爺只在審訊室就通過對話推理出了警局的全貌與段承帥的所在,更了解了陳天朗的相關信息,再有他人裏應外合,整個營救過程幹淨利索,帥氣非常。
有了警局的最新資料,他們的行動也漸漸加快,又一次遇到絆子是在追查到警局高層與陳天朗的勾結關系時。
市中心百層大廈的頂樓,落地窗已然碎裂,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一手掐着一個女人,兩人在沒有了玻璃的窗前如風中落葉般搖搖欲墜。男人絕望地嘶吼:“小段!你饒了我這一次,我就放了她,還給你複職升官!一個陳天朗而已,你要葬送自己的前途和這個人的命嗎?”
被掐得面色發青的翁玉死命掙紮着,淚如雨下:“承帥,你別答應他,都怪我輕信了人被騙到這裏,你不要管我!”
段承帥帥氣的臉已經扭曲,他心知如果這次放過了他,那他可能再也抓不到陳天朗了,男人手裏掌握着陳天朗最關鍵的證據,甚至還能幫助陳天朗逃跑,私人飛機就停在郊外,男人過去就會起飛。
可是不放過,這個無辜的女同事,他的心上人,就會死。
掙紮間,他看着一只腳已經在外面的翁玉,頹然地松開了手中的槍。
男人剛張開嘴準備大笑,卻如同被噎住一樣,木然地站在了原地,他的胸口被人射穿了,鮮血濺在翁玉的臉上。
“不,不,不!!!”段承帥絕望地大喊,他向前撲去,依舊沒能抓住被男人一同帶到窗外的心上人,他趴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看着紅裙的姑娘疾速下墜,如一朵被暴風吹走的殘花。
120來得很快,警車也很快包圍了現場,段承帥靠牆滑落在地,一片狼藉的空蕩房間內只有他和五爺。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他喃喃道“你是個殺人犯,劊子手,我就不該相信你。”
五爺手中還握着槍,他漠然地看着外面的萬千霓虹,語氣冰冷:“你以為他把那個女人帶去郊外,上了飛機就不會殺了她嗎?多活幾分鐘,有什麽用?”
“可我們還能想辦法!”
“但陳天朗你将永遠都抓不到。她蠢不自知自投羅網,就要付出代價。”
“你……”段承帥崩潰地嘶吼了好一陣,終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緩緩離開“你這個冷血的怪物,以後我們互不相識。”
飛機等不到人,遲遲沒有起飛,等到警車趕到時,飛機上只剩下一個早被局長逼迫服下□□,藥效發作而死的機長,陳天朗已經棄機離開。
此後他們兩人再也沒有碰過面。
最後一次相見是在陳天朗藏身的舊工廠裏,他們靠着各自持有的線索一路追查到這裏,五爺在倉庫中布下了天羅地網,炸彈,與屋頂的逃生出口足以讓他大獲全勝。
“你也查到了。”五爺躲在牆後,看着翻身而下的男人。
段承帥一頓,沒有看他,輕蔑道:“你能查到,我怎麽不行?”
“那進去吧。”
“不用你吩咐。”
五爺徑自走了進去。
過程很順利,堪稱高/潮的精彩打戲令人目不暇接,緊張刺激,最終,一身髒污的陳天朗一面向出口跑,一面哈哈大笑道:“你們想不到我藏了炸藥在這裏吧,足夠把你們兩個炸得粉身碎骨!”
段承帥兩眼一瞪,一句跑還沒說出來,就被五爺直接拉到了三樓,站在了那鐵臺上。
“你自己想死別拉着我!這一片有炸藥!”
五爺從唐裝的口袋裏拿出一個遙控器,平靜道:“我猜到了,所以我把炸藥多加了一倍,他也逃不出去。”
“你有病啊!同歸于盡你幹我可不幹!”
爆炸聲已經逐漸響起,陳天朗的笑聲很快就變成了慘叫聲,痛不欲生地被淹沒在了火海之中。
五爺按下第二個按鈕,只見屋頂突然被開了一個大洞,一條繩索掉了下來。
繩子是按他的體型準備的,只夠承受他一個人的重量。
段承帥突然悲怆地笑了一聲,道:“五爺,你走吧,這次你功勞最大……”
“走。”五爺吐出這一個字,身體還後退了半步,将逃生的機會拱手于人。
年輕的警察苦笑搖頭:“你不像是會逞英雄的人,大不了我們一起死。”
五爺一身無花白衣,如那日站在落地窗前那般淡然清冷,他依舊是那副凍死人的語氣:“我生是一個人來,死亦一個人走,我的路,即使是死路也不需要他人作陪。”
“你……”
他不再管他,直接剪斷了本就在開裂的系着鐵臺的繩子,在鐵臺墜落的一剎那,段承帥反射性地抓緊了繩子。
段承帥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他只能看着翁玉這般掉下去,也只能看着五爺這般墜落。
“你說過你不想死,你說過你不想死啊!”段承帥哭得涕泗橫流,他從未如此絕望,如此憎恨自己的無用。
随後警局的人趕到現場,把他拉了上去,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褒獎,順利升官,登了報紙,出了大名。
工廠早被埋葬在一片火海之中。
沒人記得五爺是誰,就連他的手下也早作了鳥獸散,四合院空空落落。
殘忍而美麗的夕陽如染了血般照映天際,老舊的街區內,擺攤做生意的人們都開始收東西回家,人來人往,只有一個瞎子動也不動地坐在四合院的門口。
他的身邊是兩擔原封不動的豆花。
屏幕裏只剩下他渾濁空洞的雙目,然後漸漸隐沒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