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卷竹簡直直的飛了過來,氣勢洶洶地朝陳茜砸去
一卷竹簡直直的飛了過來,氣勢洶洶地朝陳茜砸去。 (18)
高愕然地看着陳茜裝正經的樣子,嘴角閃過一抹笑意。
他也未開口戳穿,只立在一旁,靜靜地磨起墨來。
從他的角度,剛剛看得到陳茜的側頰和信上的一二內容。
“......加月例以慰潘氏,庶出二子賜名伯固,将養于其庶母潘氏處,以示慰藉......藥王啓蒙先生,吾已完備諸事,乃江南名士......妍妹其事,為嫂者......”
韓子高手上磨墨的動作未停,有些癡然地看着陳茜專注的側臉。
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在燈光下忽明忽暗,眉微微的蹙起,眉稍處盡是認真的神色。
這個男人,并非無情無義,他只是對自己在意的人更有情有義而已,只是對自己傾注了心血的人更關懷倍至而已,比如他的嫡長子陳伯宗,比如他的結發之妻沈妙容,比如......韓子高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他算嗎?
許是算的吧,起碼現在是。
他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沒有關系,他總要一點點變強,變的更有資格站在陳茜的身邊,既然他下了決心不顧世俗選擇了這條路,那他便定要盡力,讓這條路多些坦順。
為了他自己,也為了陳茜。
陳茜說,陳妍的突然離開,不出三日便會出消息,而事實上,在第二日一早,便有了陳妍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這個消息,是她本人帶過來的------她來了吳興!
聽到通報的時候,陳茜正和韓子高下着棋。
“你的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可描述。”
聽到陳茜的調侃,韓子高平靜地落下一字,悠悠然到︰“師父沒教好。”
他的棋術,正是陳茜以前教導的。
陳茜被韓子高恰到好處地怼了一句,正要找些話挽回場子,卻聽得門外一聲通報︰“玉華郡主求見!”
玉華,正是陳妍的封號。
陳妍離了徐州,竟來了吳興!
二人對視一眼,眼中都帶上了疑惑。
“快快有請!”陳茜推開棋盤道。韓子高站起身,退到了一邊。
陳妍進來的腳步匆忙,身上還帶着連日趕路的風塵。她一身寶藍色男騎裝,黑發束在腦後,袖口紮在腕間利落灑脫。
“怎麽一聲不吭地就跑到了吳興!”陳茜詫異地看着面前的人。
“堂兄!”陳妍看到韓子高,愣了一下,眼中閃過喜色,又很快正了臉色,連禮都未行便匆匆幾步向陳茜奔去,“快快北上去救二堂兄!”
陳茜臉色一沉,心裏湧起一股不妙之感︰“顼弟出了何事!”
“北齊和談,父親要把二堂兄送去北齊做質子!!”
陳茜手中的瓷杯“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摔裂成幾瓣。
他臉色大變,唰地站起身,上前幾步就抓住了陳妍手腕︰“你說什麽!!”
陳妍臉上閃過一抹痛色,“嘶”地倒吸了一口氣。
一道劍影突然從斜處襲來,帶着凜冽的劍氣。
韓子高眼看那劍直指心神大亂的陳茜,臉色一變,腳下一動便身形如風般竄了過去,他将脊背背向劍影方向,一把攬住陳茜朝一邊推了過去。
“咚”的一聲響,兩人撞在柱子上。
“韓子高!”陳妍驚叫一聲,上前兩步,驚恐地看着韓子高後背的一道傷口。
陳茜臉色陰沉,一把扶住韓子高将他稍稍轉身靠在懷中,查看他的傷口。
幸而那傷口只是稍長些,卻并不深,将養些日子便可痊愈。
陳茜心裏松了一口氣,募地擡頭眼神狠厲地瞧向陳妍身邊身着黑衣的男子。
那男子手中長劍已然回鞘,此刻低着頭恭敬立在陳妍的身後。
這個男子,何時隐匿于這屋裏的?他竟然毫無所查!!方才那劍,來勢洶洶殺意卻不重,怕是因着自己抓疼了妍妹故而出手!
“妍兒就不解釋一下!”陳茜冷哼一聲,将韓子高扶在椅上,示意下人去找大夫,他眼神在韓子高略蒼白的嘴唇上定了定,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呆會兒再收拾你......”
那微不可查的聲音只有二人聽的到,話語間雖是狠歷,可語氣裏卻是毫不掩飾的心疼。
韓子高臉微紅了下,垂了頭沒有作聲。背上的傷還隐隐作痛,狂跳的心卻還沒平靜。看到那劍鋒直指陳茜的那一刻,他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幸好他沒事。
陳茜眸色暗了暗,轉身直視着陳妍。
陳妍還兀自發愣地看着垂頭的韓子高,聽得陳茜發問,才回過神來,轉頭怒視身後恭敬站立的男子。
“啪!!”陳妍猝不及防地擡手,朝男子一耳光扇了過去,“要你多事!混賬東西!!”
那男子垂首而立,一言不發。
他身形矮小瘦弱,一身的黑衣寬大邋遢,顯得極不合身。他的頭發很長,卻很枯糙,紮成一團束在腦後,額前垂下幾縷碎發,遮住了半張臉,露出的半張臉極白,白的有些吓人。
陳妍還不解氣,擡手又要打。
那男子卻突然跪在地上,張開兩掌左右開弓朝自己臉上扇去。
帶着內力的掌扇在臉上,和陳妍方時的一巴掌完全不可相較,只霎那間,那張被遮住半張臉的蒼白臉頰便紅腫了起來。
陳妍垂下手,冷冷地看了眼男子,便朝陳茜拱手到︰“這狗東西腦子愚鈍,只曉得一心護主,不知禮數,讓大哥笑話了,還請大哥海涵。”
陳茜冷哼一聲,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便移開了目光。陳妍說的很清楚,這人腦子有病,只是一心護主,倘若自己再計較豈不是顯得心胸狹隘。
“多謝你親自跑這一趟,且先下去整頓這一路風塵。二弟的事,待我想想解決之策!”
陳妍應了一聲,将目光放在韓子高身上,卻見他垂着首,自自己進來就沒擡眼看過自己一眼,心裏又痛又怒,索性移了眼,大踏步朝外走去。
“蠢東西,還不跟上!!”她身形纖長秀麗,一身男裝即便是風塵仆仆也遮不住那出色容貌和渾身的英姿飒爽。此時的她完全不同往日的嬌豔柔媚,而現顯出一種完全不同的風情來。
地上的男子擡首看着她的背影,聽言站起來跟了上去,被長發遮住的眼楮下滿是癡迷。
陳茜眯眼看了看二人的背影,又将目光轉向了韓子高。
他正要開口說些什麽,門外通報大夫到了。
陳茜愣了下,便移開腳步,讓那大夫上前查看韓子高傷勢。
大夫向陳茜施了禮,便示意韓子高脫下外衣。
陳茜聽言,心頭閃過一絲不悅,眼看韓子高就要伸手解外袍,輕“咳”了一聲︰“都退下,這點傷,用不着大夫。”
那大夫是個年輕的,還不太懂的察人臉色,聽言愣了一下。大人不是傳喚了自己過來嗎?一路上又拉又催地差點累垮自己,怎麽這會兒......
“沒聽到嗎?!還不下去!”陳茜見那大夫沒反應,臉色一變就要發火。
“小傷并不礙事,辛苦郎中您白跑一趟。”韓子高忙接過話茬,“您且去吧,出診費自不會少了去。”
那大夫此時也看得出陳茜滿臉的不爽,心下正打着鼓,聽到韓子高這麽說便忙退了下去。
韓子高這句話說的并不全對,因為太守府的确沒少了他的出診金,也的确沒少了他的行當費!
---------陳茜愣是讓他把出診醫箱留了下來。
那大夫哪敢拒絕,埋首便忙退了下去,出府時卻是收到了兩份銀子,原是出診費和行當費,便又自高高興興出了府。
不用看病便能得銀子,這樣的好事,他還盼得多來幾次呢。
☆、第 103 章
棕色的藥箱擺在梨木雕花的桌子上,剛剛打開的布包裏放着幾把沒用上的刀具。
陳茜一時頭腦發熱支走了大夫,此刻看到韓子高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韓子高卻極平靜地伸手收起那藥箱來︰“大人這是為太守府再多備一個藥箱嗎?”
眼看韓子高就要收起那藥箱,陳茜心裏一橫,也不再扭捏,邁開步就朝韓子高逼近了過來。
“我來給你看!”
“嗯?”韓子高皺眉輕哼了聲,有些疑惑地擡頭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
“我來給你看傷口。”陳茜又重複了一句,驀地蹲下身,正對着韓子高的側面,将手搭在了他正要合住藥箱的手上。
韓子高愣了愣,回味過來陳茜的意思後,腦袋轟的一聲亂糟糟的。
替他?陳茜替他,看傷勢?上藥?服......服侍他?
“不,不用了,小傷,過兩天差不多就可以愈合......”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因為陳茜已經摸上了他的衣領。
韓子高看不到自己此時模樣,心裏卻也清楚臉頰必是紅到了極致。
他想站起身來,卻偏偏又不知該如何動作。分明心裏極想逃離,手腳卻不聽使喚地僵着。
“你別想着跑!”陳茜輕瞥了一眼韓子高通紅的側頰,擡手解開了他的衣領。
一股子冷風順着突然敞開的衣領鑽了進來,韓子高輕輕哆嗦了一下,終于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我,我,我自己來!”韓子高接手過陳茜的動作,自己解起盤扣來。
有什麽大不了,不就是上藥嗎?都是男人,有什麽見不得的!他還給陳茜上過幾次藥呢......
但這衣服還是自己解地好,否則,總覺得萬分......韓子高也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詞形容,只覺得那是極為不妥的。
青色外袍上的盤扣一顆顆解開,慢慢滑下來露出了裏面染了血的潔白裏衣。傷口上的血還未凝結,衣服被劍滑劃破的碎口還沒有粘在傷口上。
韓子高指尖頓了頓,猶豫着是否要脫下裏衣。
“快點,過會兒粘到一起了!”陳茜的聲音響起在他身後,聽不出什麽異常,反倒襯得韓子高扭捏了。
韓子高心裏悱恻了一聲,也不再猶豫,指尖一動便把染了一道血的裏衣從脖頸處拉到了腰際。
陳茜站在他身後,喉結距離地動了幾下。
韓子高的背細膩光滑,可那白皙的肌膚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顯得比常人更要突兀幾分。那道血口橫在一條舊疤的尾稍,雖只傷了表面皮肉,仍是顯得有些猙獰。
他用棉絮輕輕吸着沁出的血液,滾燙的指尖滑過韓子高肌膚紋理。指尖下的身體微顫,分明地傳到了他指尖,那脊背有些瘦弱,卻肌肉勻稱,輪廓間游走着力量。
半透明的藥粉灑在傷口上,潔白的紗布繞過胸前。
陳茜的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間,觸碰到了韓子高左胸的一點。
暴露在空氣中的那一點茱萸微硬,卻在陳茜手指觸碰的的那一霎那更硬了幾分。
陳茜的動作,不由得停了下來,他的指尖僵硬在了那裏。
氣氛一下變的微妙起來。
陳茜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在寂靜的屋裏顯得異常清晰。
“大人如何打算玉華郡主所言之事?”韓子高的聲音突然響起。
在陳茜看不到的角度,韓子高的臉已經紅成了煮熟的蝦,貝齒咬在唇上留下一圈發白的痕跡。
這句話打破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陳茜趁機将手似不經意般移開,拉着那紗布在韓子高背後打了一個結。
“事情太突然了......”陳茜微微懊惱了下自己的糊塗,竟把這事差點放在腦後。
他眼神在韓子高耳根的嫣紅上微轉了一圈,心裏冒出幾個字來︰色令至昏啊色令至昏。
韓子高站起身,開始将腰間的裏衣整理穿戴。
“不知道尚書大人子嗣如何?”韓子高擡眼看着比自己還要高一個頭的男子,刻意地去忽略胸前某處依然如同火燒的灼熱感。
陳茜聽言,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冷意︰“六子,長子與我年歲相當!幼子弱冠之年。”
既然戰事勝利,憑何要與北齊質子!
如果質子換作其他世家子弟,陳茜如何會管,可偏偏,是陳顼!
他唯一的弟弟!
他如何能接受!
大梁此時的戰況根本不需要送質子與北齊!求和的是他們又不是大梁!這是其一!
若是為了安北齊心,有那麽多可選的人去作質子,再怎麽輪都輪不到二弟!這是其二!
瞞着自己,若不是陳妍收到消息,顧着從小和陳顼一起長大的情意向自己報信,不知他要到何時才能收到信!這是其三!
陳茜心裏思量着,剛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震怒又漸漸湧了起來。
他指節緊握,指尖幾乎要陷進肉去,牙齒咬在一起咯吱作響。
一雙帶着舒适溫度的手握在他緊握的手上,動作緩慢卻堅定地将他的手指分開。
韓子高清澈的眼就那麽撞入陳茜眼底,讓他狂躁的心不自覺間漸漸冷靜了下來。
“北上和駐守,大人總要選一個!”韓子高堅定地看着陳茜,掌心間的暖意讓陳茜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我要速速北上!你暫代我處理諸事,我會命劉澄協助你!”陳茜反手握住韓子高的手,将他拽到懷中,緊緊摟住,“別說不!劉澄魯莽,也不善處理政事,你最合适!”
當感覺懷中的人微微點了頭後,陳茜微出了一口氣,又叮囑到,“周迪和陳寶應那厮......”
“我知道,相信我。”韓子高從陳茜懷裏微微掙脫開,擡頭看着他。
“好!”陳茜深深看了眼韓子高,終說了一個字。
“還有一件事!”陳茜眼神微眯,逼近了韓子高,“妍妹來了吳興,你......”
他可還記得清清楚楚,從徐州來吳興時陳妍對韓子高說的話。
韓子高無奈地擡眼看着臉上不自覺露出一絲不确定的陳茜。
他在擔心嗎?
“道阻且長,此心穿石。”
韓子高盯着陳茜的眼楮,一字一句,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在這荒蠻混沌的天地間遇到你,既失心,便再無法更改。
兩雙手緊握在一起,高大男子暗沉幽黑的眸子和修長單薄的男子清澈恬淨的眸子相對,如同一抹千年前的光,在歷經無數個日夜,無數個孤寂後照亮了那一隅。
情誼自在,無需多言。
陳茜當日就離開了吳興,随三四個侍衛輕騎悄無聲息出了吳興。
陳妍來找韓子高的時候,他正一人坐在樹下與己對棋。
他身着一身棉白錦袍,
他坐在棋盤中間正對的石墩上,纖長的手指一手執白,一手執黑,在竹制的棋盤上悠然落下,動作流暢。
下棋不語。陳妍在他身邊站了會,本沒打算打擾他,卻終是在韓子高落下一黑子後忍不住了。
“哪有這般下法?!”陳妍輕移蓮步,轉到韓子高面前,執起一白子落下,“瞧,我一着便堵得你無路可逃。”
韓子高愣了下,細細看了那枚白子。
“這......并未堵得我無路可去啊。”他說着執一黑子落在一位置。
陳妍噗嗤笑了一聲。
“我看你執棋的動作,心裏還道你棋藝定是不錯的,怎得......”她說着執了一白棋便落了下去。
韓子高此時才看明白,果是必輸無疑了。
他嘆了一聲,把棋子細細收到棋碗裏。
陳妍坐在他對面的石墩上,淡粉色的裙擺落在了地上。
“郡主仔細那濁土污了裙角。”韓子高瞥了眼,微動了動唇道。
陳妍自嘲一笑︰“無人欣賞的花開的再美又有何用!污了就污了。”
“郡主玩笑了。”韓子高擡眼看着陳妍,今日的陳妍粉衣嬌憨,水綠繡帶系過腰間把纖細柔軟的腰肢襯的愈發的動人,額前的細軟碎發乖巧地搭在飽滿的玉額上。
陳妍就像是一副風格多變的畫,時而明豔逼人,時而巾帼飒爽,時而又楚楚可憐。
這樣的奇女子,既是手握大權的陳霸先寵愛的女兒,又是今年新封的玉華郡主,怎會少不了追捧和賞花之人?
陳妍哪裏不懂韓子高“玩笑”一詞的意思,她咬了咬下唇,又是氣又是怨地盯着韓子高︰“玩笑?故而你也把我在徐州說的話盡數當作玩笑嗎?”
韓子高的動作一頓。
“子高不才,不敢高攀。”
“是不敢還是不想!”陳妍兀地打斷韓子高的話,聲音微微顫起來。
“郡主何必如此,子高不過一介莽夫,刀頭嗜血的......”
“是因為堂兄嗎?”陳妍突然冷靜了下來,拿眼緊鎖在韓子高臉上。
那人臉若三月桃花,即便是不露笑意也如同蕩漾在最和煦動人的春風下,他眼楮是含着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般,讓人只消一眼便兀自沉淪。
韓子高的唇微微張開,吐出一個字來。
那唇瓣如同最誘人的花,潤澤明豔,可那發出的話,于陳妍來說卻像是地獄裏最狠毒的利器。
“是!”
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懷疑,所有的擔憂,都在那個字的聲音清晰傳入陳妍耳中時,落地成真。
韓子高站起身,将收好的棋盤諸物抱在懷中,轉身像另一個方向走去。
沒有絲毫的留戀。
沒有絲毫。
走開數十步的時候,韓子高聽到身後女子嘶聲竭力地喊了一句。
“你以為你們可以在一起嗎?!你以為世人會同意嗎?!”
陳妍嘶聲竭力的喊叫沒有換來那個身影一秒的停頓。
那個身影兀自緩慢地行着,不急不緩。
“與世人何幹......”
風吹來一句輕飄飄的話,不甚清晰,仿佛一下便可吹散在風中。
可那句話,同時又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站起身來的陳妍如同遭遇重擊般,晃悠着倒在了石墩上。
與世人何幹?
與世人何幹......
遠處立着一人,怔怔地看着韓子高的背影。
男士的發髻歪歪扭扭斜在腦後,青色的外袍一如既往的寬大。
韓子高,你就這麽不在意這世人的唾沫和口水嗎?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世人都反對你,唾罵你,排擠你,你還會這樣毫不在意地說一句“與世人何幹”嗎?
素子衣不知道,陳妍也不知道,便是韓子高自己,也不會知道。
建康城。
四月中旬的建康百花争豔,美麗絢爛。都城的街道上百姓熙攘熱鬧,仿佛絲毫沒有經歷過前些日子近在咫尺的威脅。
尚書府的紅匾上,幾個燙金的大字熠熠生輝︰尚書府。
陳茜眯眼看着,心裏不由的浮出幾絲蒼涼。
從五年前到如今,從抵禦侯景到陳家掌這大梁半壁江山,從處處受限到和王家平分秋色再到陳家一家獨大,叔父,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督護太守,漸漸登上這尚書并鎮國将軍的位置。
而他,仍然只是一個吳興太守!徐州刺史!
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比起權勢地位,他更想要的,是叔父的認同,天下人的認同。除了吳興太守兼那徐州刺史,若硬要再算,也只有一個信武将軍的封號,可這沒了多少氣候的大梁朝廷所封的封號,于他而言,甚至抵不上叔父的一個“好”字!
以前于他而言是這樣的。
從今日起,再不會了。
他會奪回他應得的!陳家現今一半的勢力都是他陳茜打下來的,憑何白白為他人作嫁衣!偏偏這嫁衣作完後便要收拾了利剪銀針!
送他的?弟,他唯一的弟弟去作質子?!
很好!他會讓這些人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
包括那個他敬重了這麽些年的人!
陳茜身上的墨色勁裝貼在身上,高大的身軀周身氣勢壓迫而駭人。
他眼神慢慢從那府匾移到了紅漆沉木的大門上,冰冷得利害。
☆、第 104 章
堂屋正中一個禦賜大匾格外醒目,青色作地,邊框雕九龍。
大紫檀雕螭案美豔不可方物,陳茜坐在案後眯眼看了那塊匾多時。
“骁勇敦純”。
越看越覺得諷刺。
陳茜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将那大紫檀雕螭案上置着的玉盞用兩指夾起,在眼前輕輕轉了一轉,仔細打量着上面精巧的花紋。
大人上朝還未回府,請佷老爺至堂屋稍作等候......
這話說的,以為他不知道叔父最不耐煩的就是朝堂上那群酸腐假清高的文人和那個懦弱無用的皇帝嗎?!
上朝?!哪次不是直接把奏本直接送到了尚書府......
不就是讓自己等嗎,那他就等!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高叫。
“大堂兄來了建康怎得沒來和衆兄弟聚聚!”
這聲音溫潤如玉,即便擡高了音調也讓人不由地對說話之人産生幾絲遐想。
随着那聲音,堂門外轉近一個人來。
那男子身着一套淺藍繭綢薄棉春衣,只在袖口處加上了一道金線大鑲,腰間系着條朱紅底的白玉腰帶,頭上戴着白玉垂?珠冠,腳踩一雙青面白地緞子小朝靴。再看他面上,眼眸狹長,前庭飽滿,朱唇如女子般紅豔,端的是粉面含春,清雅俊俏,真就是活脫脫的公子如玉。
此時再看陳茜,他只着一身簡單的墨衣軟綢,窄袖上繡着回字滾紋。長發上紮了一個簡單的木簪,尾端綁了條深藍色的絲綢帶。那身墨色的衣服因着趕路而帶上了些許灰塵,乍看起來有些垢亂。
然而,陳茜一手随意搭在案上,一手捏着那玉杯漫不經心地打量,束着褲口的長褲随意支起,慵懶間透着一股無法忽略的凜冽。
聽到那男子的話,陳茜頭也未擡,只眼角微挑向來者方向漫不經心瞥了眼,便又把目光移到了玉杯上。
反倒是那男子,被陳茜漫不經心的态度氣得臉上一紅,指尖都攢到了玉帶上,反而顯得上不了臺面。
“大堂兄這般不待見兄弟我嗎?”陳昌見陳茜只打量着酒杯卻不屑看自己一眼,又氣又恨,幾步間走到了陳茜面前,蹲在案前就要去搶奪陳茜手中的玉杯。
“長國城世子有何事?”陳茜手腕一轉,将那玉杯擲在了案下花色的軟毯上,那玉杯咕嚕咕嚕轉了幾個圈,停在了一隅。
陳昌手僵在了半空中,愣了一愣,紅着臉把手慢慢放下來。
“大堂兄為何不理昌兒?!”他不喜歡陳茜叫他長國城世子,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封號,“堂兄怎得此次對昌兒如此生分?”
陳茜冷眼在陳昌微紅的臉上轉了一圈?為何?
是真不知打還是裝不知道?!
一個二十歲出頭,剛剛及冠的毛小子都讨了個長國城世子的封號,食着這狗屁朝廷的俸祿。
而他的顼弟呢?他的弟弟呢?征戰四年戰功赫赫卻要被送去作質子!
陳茜冷笑了下,沒有說話。
陳昌發愣地看着陳茜,面色一暗,眼眶都紅了,嘴唇抖了幾抖道︰“昌兒做錯了何事?惹得堂兄如此不待見昌兒?”
他的聲音發顫,滿是委屈。
陳茜最見不得男人這幅摸樣,他劍眉一皺,斥責道︰“已經及冠的年紀,這副模樣還以為自己是吃奶的毛小子嗎?”
陳昌垂了頭,把手撥弄着腰間玉帶上垂下來的絡子穗,一言不發地受着訓。
這副摸樣,若是被建康城裏的纨褲子弟門瞧到,定會抓住樂上個一年半載。
誰人不知,尚書大人的幼子陳昌,慣會與人辯駁,文采斐然談吐不凡,又加容貌出衆翩翩如玉,是這建康城裏首屈一指的貴公子。可這樣的男子,偏偏是個纨褲不羁的,不為官不進學更不入營,每日裏只在那酒樓樂肆裏吃酒玩鬧。
陳霸先最寵這幼子,偏偏又拿這幼子最無盡奈何------樣貌溫潤的陳昌脾氣秉性遠不是他人能所及的。
建康城有一坊間笑談。據說這尚書府的小公子,有一次實在惹怒了尚書大人,被趕出了府邸。尚書大人本以為幼子會有所收斂回府謝罪,沒想到這陳昌卻一匹馬一個包裹就離了建康三月,杳無音訊。最後還是尚書大人使了些氣力才尋了回來。而這離開的三月裏,陳昌不僅沒受着什麽苦,還在外面過得如魚得水,流連忘返,這讓陳霸先松了口氣的同時又無可奈何。從此以後,任這陳昌如何在建康胡鬧,只要不過分,都随他去了。
這樣的人,什麽時候擺出過這副安安靜靜受訓的模樣?!
可惜了,這副模樣沒有被和陳昌常鬧在一起的纨褲子弟們看到。
陳茜訓了幾句,又見陳昌垂着頭不說話,一副乖乖受訓的模樣,便把那氣消了七八分。
罷罷罷,想來他也不知道那些個事,便是知道了也與他無關,他沒得道理把氣撒在這人身上,畢竟叔父所出的六個堂兄弟裏,向來和自己關系交好的,也只有陳昌了。
陳昌見陳茜不訓自己了,心裏也知道陳茜定是不氣自己了,或者準确地說,不遷怒自己了,便擡了頭小心翼翼地看陳茜︰“大堂兄此次來建康可是出了什麽事?”
“無事!”
陳昌撇撇嘴,當他是傻子嗎?
“大堂兄不願說也罷。”陳昌默了默,臉上又扶起一絲笑意來,“堂兄要不随小弟去靶場指點指點小弟箭術?”
陳茜打量了眼陳昌,輕哼了聲︰“指點?我看你是早都荒廢了幾年了!”
陳昌面上一紅,嘟囔道︰“不是你教......我......不想......別人......”
“什麽?”陳茜沒有聽清,皺眉問了一句。
“啊!”陳昌瞪眼道,“沒什麽!沒什麽!”
“婆婆媽媽,哪有男兒的樣!”陳茜又斥了聲。
陳昌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難得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通報。
“大人回府!”
陳茜眸色一深,整衣站了起來。
陳霸先進來的時候,看到陳昌臉色先是一喜,緊接着又沉了下去。
“不肖子還知道回來!”
陳昌低頭行禮道︰“兒子錯了。”
陳霸先愣了一愣。他教訓過這小子千百次,這小子何時擺出過這樣誠懇的态度?!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叔父。”陳茜躬腰恭恭敬敬行了禮,“叔父進來玉體安康否?”
陳霸先上前一步扶了一把陳茜,眼裏閃過一絲猶豫。
“勞賢佷挂心了。”
兩人落了坐,便有下人轉進來倒茶。陳昌立在那裏,也找了個瓷墩坐在了下座一邊。
“怎麽突然來了建康?也不說一聲?”陳霸先半阖着眼吹了吹茶盞霧氣。
“吳興近來諸事煩擾,前幾日剛安頓好一切,心裏挂念着叔父便臨時起意到這建康走一趟,因是臨時起意故而沒有寫信告與叔父。”陳茜正襟而坐,目光平靜地看向上座的陳霸先。
陳霸先微微笑了一下︰“吳興之事,我也知道了。這張彪,真是膽子越養越肥了!你這次立了功,待我向皇上請旨,必要按功行賞。不過......”陳霸先眼角挑了挑,“那蔣元死的蹊跷,賢佷信中內容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且再仔細道來一番。”
“臨陣脫逃,軍法處置。”陳茜唇瓣微張,吐出幾個字來。
陳霸先動作頓了一頓,他擡高聲音道︰“我叫你仔細道來!況蔣元忠義英武之人,怎麽會臨陣脫逃!”
陳茜仍然目光平靜地看着陳霸先︰“臨陣脫逃,軍法處置!”
他的聲音平靜地仿若一灘潭水,摸不着深度。
陳霸先與陳茜的眼楮對上,那雙眼楮,讓他想起了陳茜的父親,他的哥哥,已經逝去多年的陳道潭!他突然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陳霸先穩了穩心神,眯起眼楮。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他也就不挑明了!蔣元無能,一枚棋子,死了就死了。陳茜這次來的目的,怕不是......
陳昌坐在下首,微微捏緊了腰間墜穗。氣氛不對!父親和堂兄之間的暗潮湧動,讓他的心砰砰地加速。
出了什麽事?!
他輕擡眼觀察着二人。只見陳霸先阖住杯蓋,微響一聲便放在了桌子上。
“既然如此,斬了就斬了!”陳霸先說着就站起身來,“既是挂念于我,這份孝心我便收下了。你和衆兄弟去聚聚吧。”
“叔父!”陳茜也站起身來,“此次建康之行,愚佷給叔父帶了一份禮,還請叔父過目一看。”
“哦?”陳霸先目光轉向門口進來的下人。
下人手捧一紅漆盤,上置一層上好的紅絲絨綢緞,綢緞上乃一方方正正的小葉紫檀木雕盒,河山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八仙過海圖。
陳茜接過紅漆盤,親自遞到陳霸先面前︰“此物名喚夏草冬蟲,長三寸許,下跌六足,羌族采之為上藥,甘平,保肺益腎,止血化痰,止勞咳,還有秘精益氣,專補命門之效。”
陳霸先目光在那盒子轉了一下便不甚在意地移開。
“這盒子看起來倒是不錯。”他尚書府什麽名貴藥材沒有,這什麽草的功效,聽起來也算不得新奇。
陳茜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一旁的陳昌聽得陳茜說出名字時就有些坐不住了,此時聽得父親如此說法,更是忍不住站起身,叫嚷開來︰“堂兄,可就是那書中所言夏為草,冬為蟲的天下少有的奇物?!!”
陳茜微微點了點頭︰“正是。”
“夏為草,冬為蟲?”陳霸先聽得此種說法,起了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