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送子神木
明月峰高聳入雲, 往山頂望去, 天藍氣闊, 秋風潇潇雲飛揚,雲隙微微擰起眉望着雲霧缥缈的山頂不知在想些什麽。
皇帝尋思着找個時機向他說一說, 其實他這個人吧, 也算是見過些勞什子場面的, 并不是經常很容易震驚的。
雲隙将目光收了回來, 扭頭望着他,皇帝到唇邊的解釋化出音兒, 便變成了, “餓了嗎, 于述說昨日宮中送來兩壇桂花棗蜜很好吃。”
雲隙眨眼, “你~吃~了~?”
皇帝點頭, “晨上你沒醒,孤上早朝前嘗了些。”
哦~~~
雲隙注視着他的目光多了幾分哀怨, 好~吃~竟~然~自~己~先~吃~了~。
吃完了還說給蝸聽, 哼~~~
皇帝勾唇,接過奴才送上來的綢布裹着的東西, 翻開望去, 是一只紅釉胖口壺,壺口用一層蠟密封了, 邊上搭着一只紅釉小瓷勺。
“孤嘗了,味道尚可,不知雲公子可否喜歡。”皇帝說着, 撩開壺口,一股濃郁的桂花芳香洇了出來,淡黃色的蜜漿裹着細碎的桂花花瓣,切碎了的紅棗沫飄了一層,品相極佳,看上一眼便忍不住嘗上兩口。
雲隙沒來得及想,早已持了紅釉小勺就着皇帝的胖口瓶慢悠悠吃起來,薄薄的一張唇上染着點點桂花碎沫,他看他吃的歡實,輕聲道,“你喜歡便好。”
他用手指抹掉雲隙唇邊的發絲,“似錦苑邊上有一處地涼井,井下孤令人往裏頭擺了好幾壇新釀的花蜜,井邊無人看守,你若他日想吃,捏個訣念個咒取走便可。”
皇帝撫平他紛飛的青絲,手指尖撫過雲隙額間的流雲珮,“孤讓他們每隔半月便放入一次,你歡喜什麽就拿什麽,無需跟那松子樹上的小松鼠般,總藏在臉囊裏舍不得吃。”
雲隙眨眼,皇帝垂眸望着手中的一段青綢,此刻清風徐來,斑斓光影浮動,“侍衛已經上山了,尋到小刺猬,你就走吧。”
別跟在他身邊受他牽連了。
雲隙含着紅瓷釉小勺,眼風掃過明月峰蜿蜒小路上墨色錦衣的侍衛朝山頂攀爬而去,皇帝身邊留了幾處藏得遠的暗衛,好像專門為他們騰出個空閑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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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左右尋了個山腰下的石墩坐着,邊吃邊慢吞吞嘆了口氣,“你~身~上~的~冤~魂~釜~,因~我~過~失~而~來~。”
所以他走不得。
皇帝蹲在他面前,幫他舉着胖口壺,“我知道。”
他也該猜到了,雲隙出現的莫名,救他也莫名,可牧單不傻,萬事皆有因果,何來無緣無故之說。做了什麽因,釀出什麽果,這一點,牧單很清楚。
然而,到了此事欲明了的關口時,皇帝卻突然不想知道他來這裏的原因了。
“別說,先別說。”皇帝露出個笑容,“還是先別說了。”
雲隙點頭,咬着紅釉小勺,俯身,探手,摸上皇帝的面具,“那~我~想~看~看~你~的~臉~。”
皇帝按住他的手背,沒忍住喉嚨的澀意,握緊雲隙略微冰涼的手指,啞聲道,“不看好不好,很醜,會吓到你。”
雲隙撅嘴,舔着紅釉小勺,不肯吃桂花蜜了,皇帝從他清透的眸子中望見一副黑色猙獰面具的臉,他苦笑,“等你吃飽便讓你看,這樣可好?”
他的臉連他自己都不願多看幾眼,他怕雲隙看過了,就吃不下東西了,這小蝸牛這麽貪吃,望着好吃的吃不下他就真的是罪過了。
雲隙鼓着腮幫子想了想,好吧。
不過直到今日落下,雲隙還是沒曾見到那只他念了許久的紅眸子,他正吃了一半,上明月峰尋找阿團的羽林軍押着六七個人回來了,其一領頭道,“屬下已經領侍衛繼續尋找了,陛下無須擔心,而這幾人,若屬下沒認錯的話,他們便是‘虎贲’軍尋找的白漓國二王子項薛棱等人!”
雲隙目光朝那狼狽的幾人身上掃去,清隽的眉凝了三分。
阿團被項薛棱抱在懷裏,昏沉的往四下茫然看了一眼,“公子……”他生出些力氣,喃喃喊道,“公子!”
項薛棱的手臂倏地抱緊了阿團,冷冷回望雲隙。
雲隙唔了唔,幾道白光夾雜着塵土飛揚朝項薛棱身上甩去,剎那間滾出一道奇異的風,項薛棱只覺得手臂一疼,手心一空,再往懷中看去,僅僅片刻須臾,他那小公子就消失無蹤了。
項薛棱心口一緊,愠怒湧上眸子,持了刀劍,身影極快的朝雲隙砍去,刀刃在半空中一轉,生生被人抗下,皇帝瞬間與項薛棱卷入厮殺之中。
皇帝無意戀戰,将項薛棱逼入羽林軍的包圍中,轉身提劍追上早已遠離厮殺中心的雲隙和小刺猬。
等他在一條從明月峰上墜下的小溪邊尋到雲隙時,阿團已化成小刺猬跪伏在雲隙腳前,身後的小刺棱都害怕的合了起來,走近看去,小刺猬整個團子隐隐發顫,小爪抱在一起,委實可憐的很。
皇帝往雲隙臉上看,他家小蝸牛也是有些惱了,眉宇不展,向來雲淡風輕的眸子中帶着三分苛責,只聽他家小蝸牛慢吞吞訓道,“你~覺~得~你~自~己~蠢~不~蠢~?”
小刺猬背着一身小刺跪在一塊鵝卵石上,聲音沙啞, “蠢嗚嗚嗚嗚,公子我錯了……”
雲隙被他這一個‘蠢’字惱的不行,倏地化成小蝸牛,居高臨下趴在高一點的石塊上,威風凜凜的抖着觸角瞪着阿團,氣的說話速度都快了些,“先前覺得你有些靈氣,帶你離開傷心地,哪知你竟如此的笨!”
阿團心口疼極了,公子說的沒錯,若不是他這麽笨,怎麽會中了別人的陰謀詭計,害的公子吃虧被捕,他真是笨的一塌糊塗,服侍公子也服侍不好,學武功也學不會,是天底下最笨的刺猬了,公子若是想當坐騎,也不該尋他這個跑起來都不穩當的笨刺猬。
阿團将頭埋進小爪裏,聲音聽起來像快哭了,“公子對不起,阿團總是闖禍,阿團這就走,這就走……”他說着朝雲隙磕了頭,小爪撐起身子扭頭朝河間爬去。
雲隙丢了個決出去,把小刺猬淩空架了回來,浮在半空中,皇帝見小刺猬要跑,剛欲去攔,就見雲隙已經把團子帶到了觸角前。
皇帝想了想,雖說眼底瞅着是不打眼的兩只小東西,但總歸有了人的思想,像這種師父管教笨徒弟的場面,還是有外人在場要好些,徒弟笨死的時候,有人勸着給師父臺階下。
雲隙被皇帝放在肩膀上,瞅着趴在皇帝手掌中瑟瑟發抖的小徒弟,“你~還~跑~?”
再~跑~就~打~你~了~吼~!
阿團抽抽搭搭,“公子不是不要阿團了嗎?”
說阿團太笨了,又笨又蠢。
雲隙威風凜凜的探着觸角居高臨下的瞪着他,“聽~誰~說~的~不~要~你~了~?”他歪着觸角瞅皇帝一眼,皇帝連忙道,“我沒說。”
雲隙哼哼收回觸角,皇帝輕輕拂了拂小蝸牛的背殼,順順殼,不生氣,“雲公子,阿團應當生病了,身子熱的厲害,先帶回去給禦醫瞧瞧吧。”
皇帝這麽一提醒,雲隙這才從惱怒中抽出些清明打量阿團,發現阿團氣息炙熱,渾身隐隐做顫,原本澄清的黑豆小眼有氣無力強撐着,他探入阿團的神識中查看,發覺小刺猬神域昏沉微弱,竟像是有了幾分中毒之兆。
得出這一診斷,雲隙頓時更加惱了,将滿腔怒火潑在那剛開始抱着阿團的人身上,讓皇帝将那人單獨拎到了河間邊上。
項薛棱被精鋼鏈子鎖捆着,脖子上架着刀劍,身上皆是打鬥留下來的傷口,着實有幾分狼狽,但仍舊厲聲道,“将他還給我!鬼剎帝,若你敢傷了他,他日本王有幸回了白漓,定然舉兵犯你祁沅!”
雲隙緊抿薄唇,繞着項薛棱兜轉打量須臾,眼中疑惑越來越深,皇帝道,“有你這句話,孤今日便斷了‘他日’的麻煩,就地處決了你,省的二王子回去既要勞心勞力奪回白漓國兵權,又要費心思進犯我祁沅。”
雲隙看了他半晌,負手傲然睨視項薛棱,“你~強~要~了~他~?”
皇帝一愣,項薛棱要緊牙關,“情勢所逼,非我情願,但事已發生,他便是本王的人,本王自會護着他,讓他将來受不得半分委屈。”
雲隙蹲在項薛棱跟前,托着腮幫子道,“你~說~的~将~來~,是~這~一~世~,還~是~永~生~永~世~?”
項薛棱冷然望着他,“自然是本王活多久便護他多久!”
雲隙哦了聲,點點頭,項薛棱道,“鬼剎帝,請将他還給我!”
他的小公子一轉眼便消失不見了,直到現在都瞧不見人影,項薛棱心急如焚,那人身上還帶着漣絲毒,離不開他的,他将漣絲毒種在那小公子身上,本就虧欠他了良多,必然不能讓他再受到漣絲毒的侵害。
雲隙仍舊疑惑的打量他,問,“你那法術用在妖的身上管事嗎?”
項薛棱不解,沉聲道,“請将他還給我。”
被用綢緞裹着的阿團躲在皇帝手中,費力的縮了縮身體,他一動,綁在腳腕的銅鈴铛清脆的響了起來,項薛棱睜大眸子,明明他的小公子近在咫尺,可他卻瞧不見他,項薛棱胸口浮上怒意,作勢便要掙紮,手腕剛一翻,雲隙探手在他眉心一點。
一道紅光頓時劈入項薛棱的眉心,皇帝來不及出聲,只見他渾身一僵,緩緩閉上了眼睛,氣息奄奄。
皇帝帶着雲隙後退兩步,“哎!你這……下手也太忒快了些。”
他并不是真的要處決掉項薛棱啊。
皇帝哭笑不得,揉了揉雲隙的手指,“說話慢吞吞,殺人倒是幹脆利落。”他心頭無奈,這下倒好,白漓國二王子真真正正死在了祁沅的土地上。
皇帝回想起項薛棱死前的原因,對那句‘你強要了他’耿耿于懷,若他猜的不錯,雲隙正是因了這句話才惱的,他心思如浮萍七上八下飄來飄去,阿團是個男孩,那日火燒娑羅廟他見過了,而此時的項薛棱也正是個堂堂八尺男兒,那這句‘你強要了他’當真是自己以為的那個意思。
此刻在場的二人二妖中,一人一妖與這句話密不可分,可以不提,而說出這句話的雲隙小蝸牛既然能道出此話,必然對這龍陽之事也有了解,否則不會直接便惱,哪裏像皇帝,在心裏震驚,糾結,恍然大悟,心思幾番上下兜轉,才品出了這句話的門堂。
皇帝望着自己貼在雲隙腰間的手掌,猛地收了回來,掌心滾燙,想說什麽,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是望着雲隙的眸子多了幾分熱切和清明。
雲隙莫名其妙的拍了拍皇帝,撩開皇帝右手綢緞中趴着的小刺猬,阿團虛弱的睜開眼睛,“對不起……”
“睡~吧~。”雲隙捏了個決送進小刺猬神識中,擡手晃動着那只綁在阿團後爪上,跟着咒術變小了的銅鈴铛。
鈴铛清脆亘遠,渺渺傳入耳中,明月峰山澗中浮出幾绺缥缈霧氣,霧氣在雲隙臉上打了個轉,立在了昏死過去的項薛棱的身前。
旖旎霧氣轉出一位與項薛棱相似面龐的男子,體量颀長,只身皓白袅袅,就是……黑了些,襯得他一襲白袍純白如雪,而如雪的袍子相互映襯,又趁的他……黑了些。
那人冷冷淡淡,眉間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皇帝看向雲隙,雲隙看向那人,那人看向阿團,阿團閉着眼睛。
……
皇帝只好望向那人,那人卻轉眼冷冷望着雲隙,雲隙餓了去尋皇帝。
……
“咳。”皇帝開口,“這位是?”
雲隙站了一天,站的頗累,扶着皇帝的手臂,懶洋洋中帶了些抹不易察覺的興奮,他故作冷漠,快速道,“緒卿上仙好興致,有空下凡來嘗人家百種苦樂,不知如今雲隙幫了上仙一把,提早托生,上仙可還滿意?”
皇帝第一次聽雲隙口氣中夾霜帶雪,不知怎麽,有些醋了,朝雲隙靠了兩步,聽着二人……一妖一仙的對話。
緒卿手一揮,掌上多了團蜷縮着的小東西,熱乎乎的貼着他的手心睡得很沉,小爪抱着自己的小尾巴,時不時哼唧兩聲,哼唧聲伴随着銅鈴铛晃動兩下,甚是可憐。
雲隙勾唇道,“這位仙子,剛剛答應雲隙的可是凡人,并非上仙原身,上仙若覺凡間有趣,尋了他物來戲耍便是,而這個。”雲隙看向阿團,“是在下收入門下的小徒兒,既然入了我門下,雲隙自是會護着些,不容他人戲弄。”
掌心的小東西合團的刺軟軟紮在緒卿手中,他低頭細看,聽那只慢吞吞又啰嗦的蝸牛道,“哎~,不~知~上~仙~的~法~術~在~妖~物~身~上~可~還~有~效~?”
緒卿冷淡瞥他一眼,雲隙得意的挑眉,這位上仙的法術天下獨一無二,能使萬物生息延綿,繁榮不絕,而此種絕妙之術偏偏對雲隙,甚至是對世間萬物的蝸牛不起效用,為此,供人妖神敬拜的緒卿着實不大喜歡蝸牛這一野物,尤其不喜蝸牛界中所引以為傲修煉成精的這只玉白小蝸牛。
“若想有效,便有效,不想有效便無效。”緒卿頓了頓,合手撫摸着另一掌心的小刺猬,欲言又止的望了眼雲隙,化成一縷白煙卷着項薛棱的身體消失在秋意深沉的明月峰河澗之中。
河澗小溪流涓涓流遠,遠處等候的羽林軍似黑色冷箭靜靜等候軍令,即便自己辛辛苦苦要尋的人被雲隙放走了,皇帝也只是無奈的一笑而過,扶着他往羽林軍停駐的地方走,“我不大明白雲公子這一出是何意。”他扭頭笑着道,“願意給我講講嗎?”
雲隙也笑眯眯的望着他,笑容中多了幾分幸災樂禍,跟着皇帝朝王宮回,路上不緊不慢的道出了這一番對話蘊含的何意。
縱然他不知曉緒卿因何原因下凡來走這麽一遭人間疾苦,但既然此番一世與阿團扯上了關系,阿團又是自己的小徒兒,那雲隙自然會照料着,該偏袒就偏袒,絕不讓自家刺猬吃虧。
他也沒料到阿團這亂七八糟的情緣竟是和這位上仙連在一起了,不過,能與上仙攀附上關系,也好過為那精鋼牢中腌臜之人傷心難過要強。
他殺了項薛棱是為了逼出凡人身體內藏着的這麽仙魂,若緒卿不曾出現,那項薛棱所說的護的一世,便就真的只是一世。
可凡人的一世能有多長,阿團注定要陪在雲隙身邊長長久久的,只為了這一世的刻骨銘心,待項薛棱死後阿團免不了再一場痛楚折磨,為了避免百八十年之後項薛棱歸西,倒不如先将緒卿逼出,他若想留在凡間,承的便是緒卿的記憶和神思,日後凡人作古,緒卿帶阿團上天恩恩愛愛也無不可。
雲隙這蝸牛做事向來周全,也是為了避免将來的麻煩,還要他辛苦背着小殼爬來爬去天南海北的去解決事兒,他幹不來,也懶得幹,雲隙對自己這點幹脆利落十分贊賞,若沒有他那老不正經的師父留下的爛攤子要他收拾,雲隙此刻也是個甩手蝸牛,日夜趴在花蕊中貪吃花瓣去了。
想起師父留下來的爛攤子,甩手蝸牛又憂愁起來,皇帝探手按了按他眉心,雲隙仰頭望他,皇帝道,“愁什麽,你想做什麽我幫你做便是。”
雲隙笑了下,縱然這只牡丹花才是自己最大的麻煩,但聽他說這句話時也不由得心中軟了軟。
“那你同緒卿上仙所說的法術又是什麽?”皇帝問,為何神仙的法術你想他有效便有效,想他沒效便沒效?這種話聽着很是耳熟,與那山中寺廟拜佛的和尚說的一般,你信佛,佛就靈,不信便不靈。
雲隙老神在在,“緒~卿~吶~,是~一~根~送~子~神~木~”
皇帝,“?”
雲隙有些氣惱,怎麽這麽笨呢。
“你~且~将~他~的~名~字~倒~過~來~念~一~念~”
哦!
皇帝在喉間将緒卿這兩個字颠三倒四念了幾回,只把雲隙氣的想敲他腦袋,“念~他~在~凡~間~的~名~字~!”
皇帝故作委屈,拉着他的手,慢悠悠踩着山澗的落葉往回走,順從雲隙的意思,念了一遍,頓時睜大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