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蝸蝸皆可生
項薛棱, 冷雪香。
皇帝舌尖反反複複念叨着這三個字, 眼前浮現夜空中那一束高枝雪白的冷雪香木, 當年他懇求皇爺爺為這地開辟成園,搜羅天下奇珍異草充實似錦苑, 皇子叛亂的那幾年, 他在牢獄中曾多次拜托牧廷耀去看一看他那如珍似寶的樹。
他還記得牧廷耀嘟嘟囔囔話也說不清楚的向他抱怨, 這樹樹怕是早已死了, 通身慘白,幾年也不見着發一兩枝嫩樹丫, 更別說開花了。
慘白的冷雪香只有皇帝知道在夜月中有多美, 銀裝素裹, 樹桠間氲着月華光暈, 春夏秋冬, 靜靜伫立。
他茫然的停下腳步,原來, 項薛棱的真身緒卿上仙便是那株樹。
雲隙回頭疑惑的望着他, 以為他沒聽懂,便耐心解釋, “緒~卿~是~神~木~, 送~子~神~木,似~錦~苑~那~株~。”
又硬又不好吃的那株樹, 你很喜歡的那株樹。
皇帝沉默,點點頭,沒再過多說話, 一行人趁夜色回到了王宮。
深秋的似錦苑內靜谧無人,水法汩汩冒着清泉,水露落在青玉石上嗒嗒嗒的響,水霧朦胧。星輝草合了花苞,只剩下柳眉似的小葉在風中窸窸窣窣。
雲隙托着腮幫子蹲在悲鳴花前,捏着梨木小勺有一下沒一下的往那花骨朵上塗藍田蜜,他目光認真專注,手中的動作卻沒了往日的行雲流水,對着一片花苞來來回回抹了好幾遍,認真的有些出了神。
風中送來一聲若不可聞的呻吟,雲隙擡眼朝西望去,西苑中有一頂八角涼亭,亭前臺階上坐着衣袍如雪的緒卿上仙。
雲隙撐着腦袋想,若他這麽黑,必然是不會穿的這麽白的,長得倒還算俊俏,不至于被人說上一句這上仙黑醜黑醜的。
只黑不醜的緒卿上仙撫摸着膝蓋上趴着的小刺猬,雲隙想和他探讨一下自己剛剛這麽出神的原因,但又礙于路途遙遠不想動,打算捏了個喚醒阿團,讓他過來傳個話。
他這個決還沒捏出來,緒卿上仙冷冷的瞪他一眼,雲隙慢吞吞翻個白眼,瞅什麽瞅,再瞅也比你白。
雲隙想了想,“白~漓~國~怎~麽~辦~?”
項薛棱不再是項薛棱,那木頭上仙還會管他這一世的殺父之仇奪權之恨嗎,漣絲毒對凡人而言是致命毒藥,對神仙來說卻沒什麽作用,他能幫阿團解了毒,但甘心就這麽算了嗎,雲隙心下道,要是就這麽算了,也忒忒忒窩囊了,這個木頭還不如凡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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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活着,就要活完這一世。”緒卿道,縱然他被雲隙逼出了仙魄,有了神思,能跳脫凡人的定數來掌控大局,但理是這個理,就是……不解氣。
緒卿望着懷裏團成一小團的東西,雲隙來的太過于恰巧,多上幾天,于他毒發前将他逼出仙魄,恐怕不會再有如今他與小刺猬的糾纏,少上幾日,于他帶走小刺猬後出現,怕是即便項薛棱是緒卿,愛上阿團的也只是凡人,并非他這個上仙。
而雲隙出現的時刻,項薛棱心境模糊,藏着的仙魄對阿團而言也還未悟出個什麽門道,晚上那麽些時日,等他悟出來後,也只會當這小東西不過是緒卿下凡時遇上的一世情人罷了,哪裏還未有如今秋夜月下,捧團獨坐,望着小東西的酣睡,還能再回味一下下昨夜的抵死纏綿,緒卿上仙的一顆木頭心都要被遲來的春水蕩漾化了。
雲隙悶悶的瞧着他,不就是棵送子木嗎,他們蝸牛可是不分雌雄,蝸蝸皆可生,根本不需要供拜這仙,緒卿也正是因為自己這送子法術對蝸牛沒啥用,也不大喜歡這東西。
唉~~~雲隙仰着浩瀚星辰,嘆氣,舔了舔梨木小勺上的蜜,不明白為何皇帝知道了緒卿就是冷雪香,或者冷雪香就是送子神木後不會笑了,眉眼之間藏着抹不去的落寞。
皇帝難道不都喜歡開枝散葉子孫繁榮的嗎,凡人應該很是看重這東西的。
想不透也懶得想的雲隙終于拍了拍手,将自己的小勺勺藏好,瞥了眼滿心望着袍子上的小刺猬的緒卿,慢悠悠打算去親自問一問皇帝,究竟是為何不笑了。
雲隙慢慢轉了一大圈,捏個訣進到了皇帝的寝宮。
寝宮內墨色成片,靜悄悄的,雲隙抿唇,不在啊。
他一邊想,一邊爬上皇帝的龍床,蓋着上面的墨水清雲的被子,靠着軟和的枕頭上閉着眼睛,尋思着他躺着等等他吧,躺着怪舒服的。
皇帝在的德辛宮中批閱了一夜的奏折,天色将明前傳于述在德辛宮中洗漱用膳後直接上朝去了。
雲隙一覺睡到快晌午,聽殿外的婢女說閑話,說皇帝一夜未睡,中午又在德辛宮批閱奏折了,午膳直到現在也未傳,上膳宮的奴才人心惶惶,生怕是哪道菜不合了皇帝的口味,才讓陛下這兩日食胃漸消。
小蝸牛艱難的從厚實的雲錦被中探着觸角爬了出來,懊惱自己睡的這麽熟,何時變回了蝸牛都不知道。這被子上染着皇帝身上清冽的氣息,雲隙用觸角探了探被子,果然很舒服啊。
聽見婢女的話,雲隙歪着觸角想了想,捏了個決,消失在了皇帝寝宮中,然後下一刻,抖着觸角歡實的卧在茶杯中朝掀開蓋的人‘撲棱撲棱’揮舞觸角,“嗨~~~~”
“噗——哎喲哎喲!”左丞相一口茶水噴了老遠,吓得連手上的油餅都飛了出去,幸好皇帝眼疾手快,躲過左丞相的茶水洗漱,抽出侍衛的劍串住了左丞相的黑芝麻香酥大餅餅。
雲隙用觸角撓了撓脖子。
嗯~~~~有時候他也會偶爾進錯杯子,真的只是偶爾。
皇帝從左丞相的杯子裏取出濕漉漉的小蝸牛,捏掉雲隙背殼上的茶葉,朝于述使了個眼色,于述心領神會的帶着奴才下去了。
左丞相小心翼翼的捧着長劍,糾結的望着串在上面的油餅,尋思應當找個什麽角度下口。
皇帝咳了一聲,“丞相不妨将餅取下來吧。”
左丞相這才想起來還能這般做,連忙将自己的油餅救了下來,送上皇帝的長劍時眼風忽的掃到了他手背趴着的小蝸牛。
“唉唉,這只蝸牛也忒大了吧!”
雲隙本來還為自己施錯了法,捏錯了決而心有歉意,沒料到卻聽見這麽一句,拉聳着的觸角立刻豎了起來,跟那怒發沖冠有一拼,不過他沖的是觸角。
皇帝撫着小蝸牛安撫,粗粝的手指逗弄着小蝸牛黏嗒嗒的軟肉,将那日闖進幕閣的公子與此時的小蝸牛串在一起大致講了講此中關系,讓左丞相莫要擔心此事。
左丞相正與皇帝用午膳,啃着餅子聽完了那日救了他的公子竟然是只蝸牛精的真相,除了有些驚訝外倒也很快接受了,慈愛的摸着自己大餅道,“這位公子眼熟的很,怕是過去來過宮中吧,老夫向來記性好的很,年輕時更是過目不忘,曾有那麽三五年,先皇一心求佛向道,宮中倒是來了不少德高望重的清修道人,其中也夾雜着些還未修成氣候的妖來宮中一轉妄圖得些什麽龍氣修煉。”
皇帝聽他第一句話時就怔住了,小蝸牛一口啃在皇帝手指上,用觸角指着左丞相,氣呼呼的抖,竟然敢說他是不成氣候的妖!
雲隙拼命的咬着口中的手指,觸角繃得直直的,是他,就是他,有人欺負蝸了啊!
左丞相見那小蝸牛氣憤的很,不慌不忙道,“那些道人有些是真有些是假,不過其中有一位倒是讓老臣記憶猶新,僅遠遠一望,那卓絕不凡清俊儒雅的身姿便留在了老臣心中多年。”
雲隙這才傲嬌的收回了觸角,滿意的抖了抖自己的小背殼,仰頭望着沉默許久的皇帝。
皇帝喉結滾動,“左丞相可先回避一下,孤有些事要與雲公子商談。”
左丞相躬身,揣着大餅退出了大殿。
皇帝道,“雲公子,化出人形可好?”
雲隙抖着觸角看他兩眼,變出人形坐在皇帝面前的桌上,朝皇帝眨眼,拎着桌上一道鯉魚躍龍門的菜肴上裝飾用的雕花蘿蔔,興致勃勃的想要嘗嘗。
皇帝捏走他手中的蘿蔔花,“我記得雲公子曾說過見過幼年時期的我,是什麽時期呢?”
雲隙想了想,“奎~緒~一~十~三~年~。”
皇帝沉默,奎緒一十三年,那年他四歲。
皇帝将沾了果蜜漿的蘿蔔花喂進雲隙口中,“是因為皇爺爺的邀請嗎?”
沾了蜜的胡蘿蔔并不好吃,雲隙苦着臉嫌棄的吐了出來,皇帝拿了軟布給他擦唇角,垂着眼眸道,“我年幼時身體不大好,出生那年祁沅遭受十年來最嚴寒的冬霜,聽父皇說,有人認為我是不祥之兆,向先皇懇請将我送到文白山陵宮的寺廟中,日夜為祁沅祈福,以祭嚴冬霜過。”
“但宮中尚且嚴寒,更何況那冰天雪地的寺廟之中,先皇還未同意,我便病了好久,直到來年冬去雪融,仍需用草藥靈參續命,一直到我四歲那年,宮中來了許多仙山道人,說能為我治病。”
雲隙原本正笑着,慢慢也收起了笑容。
“五歲之前的事我記得太少,唯獨記得曾有人陪我住了半年之久,半年後我的病便好了,我不太記得那段時日發生了什麽事,卻直到現在都能想起他走的那天,王城角角落落盛開了大片大片迎春花,他站在淺黃色花海中對我說,他喜歡春天,春天到了,人間會盛開無數奇花,那些花朵很好看,嘗起來味道很好。我問他,若我在王宮種了所有他想要的花,他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雲隙睫羽靜靜垂着,皇帝說,“我哭鬧着不準他離開,他便不知從什麽地方取來了一枝通體透白的樹桠種在苑中,告訴我,等這株樹開花,他就會再回到這裏。”
皇帝苦笑,“我一直以為冷雪香是那人留給我的唯一的念想,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那株樹與那人沒有任何關系,只是他離開時給我的,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借口。”
“每每遭遇傷痛,望着那株樹,我就會覺得即便所有人都離我而去,可那個人會回來,只要我等,等冷雪香開花,他就會回來了。”
想起那些落寞痛楚的深夜,他只身站在似錦苑中守着那株樹,期待着他等的那人會回來,現在想來,那人怕是早已經忘記了,而他卻像個白癡,守着所謂的神木,做了近二十年的虛假的夢。
皇帝忍着喉頭的澀意,“我這一世最無憂無慮的時日就是那人留在我身邊時。那時,先皇,父皇,王叔,所有的人都還未受我牽連,因我而喪命。有時候,我又想過,那段時日不會再來了,就像那個人也不會再出現了。既然這樣,我寧肯那個人從來沒出現過,沒治好我的病,讓我早早就死在病痛的折磨之下,不用受與他,與父皇,與皇爺爺,與王叔的離別之痛。”
皇帝閉了閉眼,啞聲道,“雲隙,當年你因何而來,又為何而走,如今你因何而來,又何時會走?”
雲隙薄唇緊抿,低頭望着自己的手。
漆墨的殿中溜進一抹午後的秋風,氲色暖陽染透了殿門磚紅門棂,跌落進一抹橘的發金的陽光,秋風飒飒,吹動他青絲飛舞,耳畔想起潇潇風聲,轉眼,天涼了。
那年,他大抵也是這樣的深秋遇到了面前的這個人。
雲隙嘆了口氣,擡起頭,午後的陽光落進他的眸子中,皓月凝眸般溫潤,他輕道,“單~兒~,對~不~起~啊~”
他的聲音還未完全落下就被皇帝大力抱進了懷中,喑啞道,“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
雲隙伸手抱了抱他,想起從前他單手就能抱起的小奶娃,不由得起了感慨,二十年之于他而言不過是轉眼即逝,可對于凡人而言,每一天都要分秒度過,二十年在他的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跡,卻讓面前的這個人從垂髫小兒長成了這般穩重成熟的男人。
一人一妖相擁了好一會兒,皇帝在他耳鬓邊笑出聲,“為何要騙我,害得我對着那株送子神木看了這麽多年。”
簡直太蠢,絕對不要被那位木頭上仙知曉才好,丢也丢死人了。
雲隙拍拍他的肩膀,溫吞道,“那~木~頭~太~煩,就~随~手~偷~了~下~來~。”
又随手種在了皇宮中,讓牧單跟着傻了吧唧的守了這麽久。
嗯,這件事這麽蠢,一定不要讓緒卿知道。
“他怎麽煩你了?”皇帝将雲隙扶了下來坐在自己身邊,傳于述撤掉飯菜,重新換上雲隙喜歡吃的花花草草。
雲隙‘嗯’了一會兒,憤恨道,“他~揪~我~觸~角~!”
皇帝驚訝,緒卿上仙看起來悶悶的,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啊!他一邊想一邊心疼的摸了摸雲隙的腦袋,“緒卿上仙太無恥了,他怎會這樣做?”
雲隙慢吞吞幽怨,“我~啃~他~花~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