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空山新雨落花沉
恣睢懷抱着楚九歌跨上馬背,其餘薛無華與傾言共馭一馬,俞景年單獨騎馬,由于沈化風限行離開,五人便不緊不慢的趕路。
傾言小聲的問道:“難道,就不怕有人會圖謀不軌嗎?他是南君恣睢,為什麽微服私訪卻不帶親兵?”
俞景年緩緩道:“想來,他在看到我去求助的時候,也沒有多想吧,真是因為他愛着楚九歌,無論如何也不想看他受苦,更不能讓他白白死去。相比之下,我對他的愛就顯得太過卑微,畢竟,我是做足了心裏鬥争才去的。”
恣睢愛着楚九歌,這一點毋庸置疑,他們都深信不疑,可他在精神和身體上不停的折磨楚九歌也是不争的事實,這讓他們很是困惑,究竟是愛,還是恨?
“但是我們總歸知道一點,楚九歌并不是自願喝下忘川水的,在那麽混亂的時候,沒有自保能力的他被人挾持也不是不可能。”
“常淩歌?會是他嗎?”
“不見得,因為常淩歌是細作的事人盡皆知,楚九歌不可能将忘川水的藥方輕易給他。若說是他用某種方法控制了楚九歌,就更加不可能,一直對他懷有戒心的楚九歌從來不讓他近身的。”
薛無華與俞景年心中的疑惑一時半刻也無法解開,如果楚九歌想不起那段時間的記憶,那麽這段往事就将永遠成為謎團,沒人知道楚九歌為何會飲下忘川水失憶,也沒人知道常淩歌為何要帶走楚九歌。
“如果知道常淩歌是哪國細作,恐怕事情就能變得簡單的多。”
聽了俞景年的話,薛無華聳聳肩,“那不可能,說來我也一直感覺奇怪,常淩歌是細作的事人盡皆知,為什麽始終沒人知道他的背景,沒人知道他效忠于誰,衛王到死都願意重用他?這難道也是陰謀?”
二人相視苦笑,只好搖搖頭作罷。
有些事,不是他們就能夠輕易想清楚的。如果真的那麽簡單,衛國也就不會亡國了。
旅途的枯燥被複雜的思慮所取代,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擔憂,每個人都有不能言語的苦衷,相比之下,竟是暫時癱瘓的楚九歌顯得最輕松。
“歌兒……我有多久沒這麽叫你了?”
“自從血濺南宮那次……”
恣睢感覺,楚九歌的記憶真的恢複了不少。在這種沒有歧石作為解藥藥引的狀況下,他強行想起過往,如果沒有蛟骨藻保命,恐怕早就劇毒攻心,一命嗚呼了。
“你恨我嗎?”
“恨……”楚九歌輕啓蒼白的薄唇,“恨我自己……只知道些無關緊要之事……卻不能救你脫離苦海……”
誰說人格分裂的恣睢只能給他人帶來痛苦?事實上,他自己內心的痛苦,才是最深的無奈與無助。
“良錦……只有你能救你自己。”
楚九歌的眼睛清明,似是一汪清泉,他不僅想起了深愛的恣睢,還憶起了他的名字。恣睢,只是世人對這位君主暴虐一面的稱呼。何良錦……究竟多久沒人這樣叫過他了?
還記得當年,相爺帶着膝下唯一的兒子楚九歌進宮議事,當時身為公子錦的恣睢尚且年幼,趾高氣揚的走到楚九歌身前,上下打量他一番,便不屑的戲谑道:“聽聞相爺之子無所不知,而今看來,不過只是一介濃妝豔抹的娘娘腔罷了。”
楚九歌靜靜的坐在偏宮的軟榻上閉目養神,并不在意公子錦的揶揄,自覺無趣的公子錦有些惱火,卻又忌憚相爺的威嚴,只好作罷。轉身離去時,清高孤傲的楚九歌才緩緩睜開眼,将手中的幾塊烏黑石子丢在面前的地上,緩緩道:“公子之惑,常人難解,在下易解。”
公子錦不屑的跺腳:“你又知道些什麽,下賤的娘娘腔。”
“公子錦之惑,乃命名之惑,此惑時至今日,終不解矣。然,何姓,雖為國姓,卻是疑詞,何良錦,即為何處覓良錦,無恨,無怨,無悔。”
也就是那一刻,公子錦才對楚九歌肅然起敬,此後,若遇楚九歌被人欺淩,他定會出手相助。
後來,楚九歌的智慧得到了南君,也就是恣睢父王的垂青,特征召他為國師,每日頂着這麽個官位,事實上就是禁足南宮,南君一有什麽疑惑,不去先請教群臣,而是來占蔔吉兇。
即使每次楚九歌都會給出正确的推斷,卻還是引來了朝臣的不滿,人們認為他是亡國的禍首,群臣彈劾,一定要處死他。
當時公子錦早已攝政,手攬大權,面對群臣的攻擊,他毫不畏懼,一紙聖谕,大開殺戒,鏟除了異己,也逼死了手無實權的南君,自己登上了王座,從此在無人敢違抗這位暴虐的君主。
對于恣睢的暴戾,楚九歌一直選擇沉默,稱王的恣睢也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去看楚九歌,再次見面的時候,手上早已沾滿無辜者的鮮血。
“你确實需要節制,我這個惑亂天下的妖物,讓你殺了那麽多人,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的殺心在能停止?”對弈的時候,楚九歌這樣問道。
恣睢回答:“你若因天下人的逼迫而死,我便要天下人用性命來祭奠你。”
“以前的你不是這樣暴虐的。”
“以前的人也沒有切實的傷害過你。”
一場棋局,一段對話草草結束,楚九歌更加堅定心中的想法,他必須離開恣睢,為天下蒼生,為了恣睢他自己。
楚九歌的離開使得恣睢更加暴虐,沒有人約束他,失去了心愛之人的他……恣睢的人格分裂變得更加嚴重,他開始不顧一切的進攻別國,再肆意屠殺他國百姓,這樣的暴行引起了他人的不滿,但恣睢極為精明狡詐,因此也無人能反抗他。
“只有你能救你自己……”虛弱的楚九歌再次重複道,“良錦,你要控制你自己……”
恣睢貼着楚九歌的臉頰,感受着那微涼的溫度,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只有你在我身邊才有可能……”
楚九歌是恣睢最好的鎮定劑,發狂的恣睢總是會下令屠殺無辜百姓,以前的楚九歌總是會去阻止他,一把利刃,刺進身體。見了血,恣睢才能冷靜下來。
楚九歌的腹部,腰上,腿上盡是刀傷愈合之後的疤痕,那都是他用身體擋住恣睢的後果。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去自讨苦吃?
“你知道我恨你嗎?”楚九歌淡淡一笑,眼神中的恨意并沒有因為身體的虛弱而減退。
一覺醒來,他似乎又想起了更多的事情,包括身為相爺的父親被淩遲處死,新婚不久的結發妻子被細作活活掐死。他終于想了起來,留在恣睢身邊,不是他的一廂情願,而是他為了要保住自己兒子的性命……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如果再失去兒子,他要怎麽活下去呢……
他也終于想起了去衛國的原因,不是被恣睢驅逐,他怎可能輕易放開他,也不是偷偷逃出南宮,戒備森嚴訓練有素的士兵,豈是他這種人能夠輕易瞞天過海的?
恣睢以他的兒子作為籌碼相逼,讓他這個禍首去毀了衛國。
如今,這份仇恨連同喪失的記憶一起湧進他的心裏,楚九歌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會飲下忘川水。
他視公子音為摯友,卻将他害的家國不在,他頂着世俗的壓力,卻也無法拯救自己的兒子,卻又害怕自己一死,恣睢會一怒之下殺了他的兒子。
楚九歌可憐自己的命運。
他曾經是那麽愛着恣睢,卻遵照父親的意願,娶了他不愛的女子。婚後,他盡心竭力去做一個好丈夫,卻害死了自己的全家人,為了保護唯一的兒子,他連尊嚴都可以抛棄,卻只換來這樣的結局。他當然悔,他當然恨……
“楚秋,我一直交給公子音撫養,他們住在南宮,日子也還好過。”
楚秋就是楚九歌的兒子,六年前,他毀掉衛國的時候,楚秋才兩歲,如今,公子音不計前嫌,願意撫養楚秋,這究竟是多大的恩德?
楚九歌不堪重負的失聲痛哭,恣睢啞然,知道不該勸慰,自己也沒有那個資格。
一手造成他家破人亡結局的人,有什麽資格安慰他呢?
薛無華,俞景年與傾言三人面面相觑,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所熟知的楚九歌,是那個曾經清高孤傲,不受世俗所染的國師,後來忘卻過去,輕松度日的琴師。
如此失态,還是第一次。
“他積攢壓力也太久了,平日也從不發洩出來,總要憋壞的,哭出來也是好事。”
薛無華有些發蒙:“他還有個兒子?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俞景年淡淡回答:“他還沒恢複記憶。”
“什麽意思?”
“他如果完全恢複記憶,就會想起來,他并沒有什麽結發妻子,那個孩子也只是他抱養的嬰兒……他到目前為止想起的事情,有很多都是被常淩歌篡改過的。”
“你怎麽知道?”
俞景年苦笑,“當年他在衛宮中的預言與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