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閣高闕空吹寒
傾言是燕國公子羽,即使俞景年曾做了多種猜測,卻也還是不敢相信,燕國王室還有人生還。
楚國先王胥滅燕時,将王室趕盡殺絕,甚至在燕國王都處決,讓百姓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君主、公子,以及妃嫔被誅殺。
“可……”
“當時我還在襁褓中,被奶娘藏在禦花園蓮花池下的密室中,茍且保住一條性命,六年前奶娘去世,我流落街頭,若不是被掌櫃救下,或許早就不堪忍受屈辱……”
俞景年雖然聽說過燕國有個小公子,但卻不知道在楚王攻城的時候,有沒有殺掉那個男嬰。不過情況那麽混亂,就算真的殺了他,也不會有人真的了解狀況。
“那藥方是怎麽回事?且不說燕國被滅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兒,你在楚國生活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會知道忘川水解藥的配方?”
傾言閉口不答,俞景年也知道,就算問,他也不一定會說實話,倒不如就這樣,讓他們暫時保持還互相信任的假象。
“我們都是相互利用的關系,我不指望複國,只想從楚王柯手中保護燕國的子民,而你們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相對的,楚九歌恢複記憶,也能少去你們的許多麻煩。”
俞景年機敏的發現,房內的琴聲猛然停止,立即擡手撫住傾言的口,示意他不要出聲,另一邊仔細聽着房內的動靜,發生腳步聲漸近,頓覺不妙。
楚九歌開了門,見二人都是一副複雜的表情,便不想拆穿他們,走到青石板上席地而坐,伸手拿過茶盤上的茶盞,一飲而盡。
“我感覺那把古琴很熟悉,我是不是曾經……到過這裏?”
俞景年嘆了口氣,緩緩道:“故去的琴師,是教你彈琴的師父。”
楚九歌回頭,望了望屋內桌上放置的那柄烏黑的古琴,“我就知道。我記得的。”
“你究竟想起了多少?”
“我也不知道,只是痛過那一次之後,再看身邊的東西,就總感覺與印象中的樣子相吻合。”
楚九歌看了看傾言,繼續道:“你說你有忘川水的解藥,是真的嗎?”
傾言點了點頭,随即又搖頭,弄得俞景年和楚九歌都有些摸不懂他的意思,對望一眼,又疑惑的注視着傾言。
“說我有解藥,也并不是完全正确的,我們都知道,忘川水與孟婆湯只差一味藥引,卻是無解與有解的區別,事實上并非如此,忘川水也有解藥,只不過解藥的那味藥引,比千年人參萬年靈芝都要難求,因此才會被認為無解。”
“那藥引是什麽?”
傾言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緩緩張開五指,将自己的掌心展示給二人。
楚九歌感覺,這并不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手,反倒像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妪。掌心上錯亂的紋路仿佛刀刻一般的深而恐怖,比起掌紋,倒更像是記錄了什麽的圖畫。
“歧石,是嚴國流傳已久的寶石,将此石磨成粉末加入藥中,就可以制成忘川水的解藥。”
“歧石?”
“相傳是女歧被少康派去暗殺過澆的殺手誤殺後,被斬下的頭顱所化。”
“九子魔母?”楚九歌脫口而出,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記得自己聽過這個傳說,卻還是說出了這個名字。
俞景年将楚九歌神色的微妙變化全都看在眼裏,心裏略微感覺有些不妙。
“沒錯,可這只是傳說,歧石也不是什麽頭顱化成的,只是一種由多種草藥混合的化石,是一種劇毒。可嚴國人并不知道這是件絕無僅有的藥物,只把它當做是無價的寶石。”
“這麽說來……”不等楚九歌說出他的猜測,傾言就點頭,打斷了他的話:“沒錯,嚴國先王的陵墓。”
這下,三人都閉了嘴,再也不出聲了。
挖墳掘墓這種事,最損陰德了,自然沒人想去幹。
更何況,嚴國的王室是出了名的聰明,幾位王爺都參與了先王陵墓的建造,都是一等一的機關師,誰敢觊觎那王陵中的財寶?
“既然如此,你可以給我一副孟婆湯的解藥,就算沒有作用,也算是心裏有點安慰。”
傾言歪歪頭,無奈的搖揺,吩咐小緣取來了紙筆,輕輕挽起袖子,幾筆寫下了藥方。
傾言的字很漂亮,中規中矩的楷體,一看人也是循規蹈矩的。
“你會後悔的。”将寫着藥方的宣紙遞給楚九歌的時候,傾言這樣說道。
“我因為不了解自己的過去,後悔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楚九歌回到房間,對着已故琴師的古琴發呆,他感覺自己似乎落入了一個早就設下的局,這個設局的人十分高明,了解他身邊每一個人的性格,也猜的出自己在每一個時間段會怎樣做,最後走上怎樣的路。想到自己未來的路是別人早就已經鋪好的,楚九歌就感覺身上一陣惡寒,冷汗直流。
……可是話說到底,了解他身邊人,而且也能猜的出他的做法,不是只有……
楚九歌不敢再繼續想下去,知道俞景年進來給他送飯的時候,他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同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能再繼續待在仙姿坊了。
“你留在這裏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俞景年勸說道。
“直到我發現這個。”楚九歌将幾本封好的古書扔在桌上,随後起身走到放置古琴的木架旁邊,指了指被他拆卸零散的古琴殘骸。
“抱歉,弄壞了你的琴,我會負責修好它。”
俞景年眉頭緊蹙,伸手取過一本古書,放在眼前仔細端詳,古舊的書頁早已泛黃破損,甚至有的字也已經看不清晰,但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做過楚九歌師父的那位琴師,究竟為什麽要将這些書藏在古琴之中,若說他猜到了有朝一日楚九歌會來到這裏,那未免太過牽強,時值亂世,誰有敢保證楚九歌,還活着?
有句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俞景年也不知道,已故琴師究竟教了楚九歌什麽,僅僅是彈琴?
楚九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技能不可能是從娘胎裏帶來的,這世上從來就不存在神仙,若是有仙存在,世間蒼生就不會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我沒有偉大到願意為了衆生去犧牲自己,我只是一介流浪的琴師,期待着人們對我的憐憫和施舍。”楚九歌轉過頭,靜靜的望着俞景年,“可我與南君的個人恩怨,總要清算一下。”
俞景年再次驚愕,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問,因為他相信,就連楚九歌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想起了多少。
可放任他去任意妄為,就是親手把他送上了死路。他并不擅長思考,但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親愛之人去白白送死。
“你與恣睢,有什麽恩怨?”
楚九歌聽到這話動作一滞,被藏在衣袖中的雙手緊握,腦海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無法停止,他甚至有一種想要自殘,靠疼痛來停止這一切的沖動。
不過他現在也能夠懂得,當年他是以怎樣的心情才會選擇喝下忘川水,那種無人傾訴,卻又無法忍受的屈辱與沉重。
“景年,我很痛苦。”楚九歌轉過身,眼圈泛出可悲的紅暈,他無助的搖着頭問:“以前的我,是不是從不對你說任何事?”
“是。”俞景年其實能夠想到,曾經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國師,只要待在他那總共不過十尺大的房間內,就能夠知曉天下事的國師,其實承受着他們無法想象的壓力。
人們都想得到權力,而權力的頂峰則是智慧,楚九歌通過占蔔預知未來的事,他知道身邊的人将會一個一個離開他,卻無能為力,無法保護身邊的人,也無法抓住任何救命稻草。
他痛苦,他迷茫,他無助。俞景年懂得,只不過他不明白,早在來到衛國之前,楚九歌遇到了什麽,才讓他決意違抗自己的國君。
是的,楚九歌本是南國人。
從南國王宮中逃出來的衛國國師。
“因為我說不出口。我有着與傾言相似的身世,和他一樣悲慘,和他一樣落魄,卻比他還要肮髒。”
“夠了,九歌,都過去了,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俞景年立即起身,大步上前撫着楚九歌的肩膀與脖頸,将他攬入懷中,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楚九歌順勢将頭向後仰,本想讓奪眶而出的淚水倒流回去,卻發現這樣更讓他想起被侮辱的屈辱感。
楚九歌的痛哭聲令人心碎,俞景年知道自己無法安慰他,心中也已經暗暗感受到,楚九歌真正恐懼的究竟是什麽,只是他自欺欺人的不願去相信罷了。
正如楚九歌多年前說的那句話一樣,“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死亡,而是毫無自尊的死去。”
坐以待斃不是楚九歌的風格,俞景年不用猜也知道,楚九歌一定要去自投羅網。論計謀與才智,就是十個他也抵不上楚九歌,可楚九歌一旦沖動起來,很容易落入敵人的陷阱。
他究竟該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