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
楚九歌回憶起的事情并不多,薛無華的那張臉刺激了他,于是他就想起了一些曾經在衛國生活時的片段,比如喪失記憶前的最後一幕,再比如,俞景年這個人。
“我記得,我警告過衛王,南軍要進攻了,可是他卻認為我只是胡言亂語,只有你,和公子音相信我。”楚九歌平靜下來以後,這樣說道。
俞景年知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他相信,當年楚九歌在服藥之前,一定已經通過星象窺得天機,才敢那樣大膽放肆的去做。
“可是,服藥也有可能是他為了逃避這一切的下下策。”薛無華的猜測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俞景年實在不願去相信罷了。
人永遠都會有意識的逃避自己內心所恐懼的事,不論是楚九歌,還是他自己,無一例外。
“有時我真的在想,為什麽南君恣睢沒有殺衛國殘黨的一兵一卒,僅僅是囚禁了公子音,就能徹底摧毀衛國呢?難道我們衛國人,當真是一盤散沙,沒有了國君,沒有了公子,就真的亡國了……”
“說到底,衛國的殘黨究竟還剩多少人,你我都心知肚明。”薛無華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茗茶,“士兵被南君征召進了軍隊,為了防止他們起義,恣睢他還控制了衛國的百姓,敢問哪個士兵沒有父母兄弟姐妹?怎會有人敢輕舉妄動?至于過去的大臣們,能招降的都被招降了,誓死不屈的,而今也早已入土,我們兩個僥幸逃生,你當真不知道理由?”
俞景年答道:“死了便一了百了,只有活着才能感到羞辱。恣睢他自信的很,甚至期待我們能夠召集軍隊起來反抗他,不是麽。”
薛無華苦笑:“誰說不是呢,恣睢最渴望的就是能與他匹敵的人。可我們能做什麽,把仙姿坊的風塵男女們集合起來,去給他使美人計?”
話說到這裏,只是無心的。可話音剛落,二人就猛然想起了什麽,對視一眼,又望向了楚九歌的房間一眼。
……是的,恣睢曾用黃金萬兩,向衛國高價去“請”楚九歌。
當時的楚九歌還沒有顯露出他在軍事方面的卓越才能,只是以相貌美麗聲名遠播,所以,恣睢完全是為了萬金求娶美人。
……甚至不管是男是女。
深深地嘆息聲表達了二人內心最深的無奈。
現在的他們,根本沒有能力保護楚九歌周全。
“他到目前為止,想起了多少?”薛無華問道。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碎片一般的片段,拼不上,連不起。”俞景年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在房間內不安的踱步。“忘川水的确能讓人失去記憶,但是我們目前的首要任務,是弄清楚,究竟是誰讓他喝下忘川水的。”
薛無華大驚,“他不是自己喝的麽!”
“我不認為一個決心忘記過去的人,會在臨死之前求救。”俞景年猛地轉身,大步走到桌前,雙手撐着桌面,身體靠近薛無華,“他今天談及南君火燒衛宮的時候,讓我想起了一個重要的細節……”
楚九歌因為頭痛嚴重,已經好幾天都沒有碰到古琴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怕手生了”。
這些天,他都有意無意的躲着俞景年,他來看自己的時候,就拜托小姻去通報,說他身體實在不舒服,不方便見客。
俞景年又怎會不知他的想法,他雖急于求成,可也不能一味的刺激楚九歌,忘川水的藥效,本就是忘卻紅塵事,是炎帝神農氏,在女兒精衛淹死後,為妻子,也就是赤水氏的女兒聽訞所制。神農氏嘗百草,比世間任何人都要了解草藥的功效,知道什麽能夠置人于死地。比起看到妻子思念女兒生不如死,倒不如讓她一忘百了,日後若是再次想起,倒不如直接死去。
楚九歌就從不欣賞炎帝這個人,在某些方面,他的做法甚至要比蚩尤還要心狠手辣,并不值得推崇,只不過現今而止所流傳下來的古書典籍都刻意的抹去了炎帝的負面影響。
那樣反對炎帝的楚九歌,怎會去服用炎帝研制出的藥方呢?
俞景年對此始終抱有疑問,可在回憶起衛宮最後一夜的情景的時候,他才确信楚九歌并不是自願的。
當時楚九歌被下墜的木梁所傷,頭上一道鮮紅的血流順着面頰的曲線蜿蜒流下,已經意識模糊的楚九歌奮力睜開眼睛,見到了他,嘴裏便念叨起什麽。
那時候,他以為楚九歌是在求救。聽了那天楚九歌的一席話,他才明白,并非如此,楚九歌是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候,唱着那曲《花間辭》。只為讓生命終止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能夠繼承他未完成的計劃。
薛無華在仙姿坊逗留了數日,便啓程去了嚴國,目的沒說,俞景年也懂。
臨走的時候,和他的老相好傾言依依不舍。後者是個很清秀的男孩子,俞景年在衛國被滅後,便與薛無華逃難到了楚國,正巧碰上仙姿坊的家丁在街頭欺侮男孩,于是便出手相救。
這一戰,不僅讓他們成了楚國的風雲人物,還陰差陽錯的獲得了仙姿坊的生意。
傾言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對自己的過往絲毫不肯提及,卻願意委身于仙姿坊,只為報達那時他們保住了他的顏面。
話說到底,染了風塵的人哪有什麽顏面可言?不過是可悲的羞恥心罷了,不過令薛無華感興趣的是,這個男孩子之前并沒有在仙姿坊賣*身,為了報恩,才将自己糟蹋的一文不值。
俞景年并不喜歡這樣的人,愚蠢、無知,同時也悲哀于這時代,這亂事,将人活生生逼成了行屍走肉。
“放心吧,從今天開始,傾言不再接客,你若是願意,便一張紅紙娶了他,拜天地,我來給你做高堂。”
俞景年的一句玩笑話,不想薛無華竟然當了真,先是驚愕,随即欣喜若狂,立刻拉住傾言的手,二人深情對望一眼,朝俞景年點了點頭。
“他們這種禁斷的感情,在這樣的亂世,真是勇氣可嘉。”其後,楚九歌與俞景年談及此事的時候這樣說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卓文君的《白頭吟》,寫的多妙。”
“比起這個,我還是更擔心你的情況。”俞景年擔憂的望着楚九歌,“你的頭還痛嗎?不要逼自己去回想以前的事了。”
“你放心,我會量力而行,不過相對的,也請你告訴我,我如果想不起以前的事,會對你們造成怎樣的困擾。”
俞景年垂首飲茶,将他的為難全部隐藏在了茶盞蓋子後的眸子中。若是私心,他決不想讓楚九歌恢複記憶,那樣會使他再次陷入被六國争奪的境地,可若是從天下蒼生的角度來想,他又不得不想起。
俞景年無奈的反問:“你希望想起嗎?”
楚九歌微笑着搖搖頭,“我不知道。”
自從那天的談話過後,楚九歌就再沒有在他人面前彈過琴,俞景年也不願強迫他,每當楚九歌在房內彈琴的時候,他便會命人沏一壺茶,靜靜坐在房門外的石板上傾聽。
也就是從那時起,楚九歌就只彈奏《花間辭》這一首曲子了。
俞景年怎會不知楚九歌是努力在回想,又怎會不知,每次琴聲中斷,都是因為楚九歌頭痛難忍。只不過是因為他自己的無能與懦弱,他根本無法阻止這一切。
傾言早就察覺到俞景年的為難,于是接過小緣手中茶盤,走到俞景年身邊,輕輕放在地上。
“你怎麽來了?”雖是問句,可俞景年的語氣卻是陳述。
“我知道掌櫃您最近很困擾,所以來看看。”
“薛無華應該快回來了,還是多想想你們的事吧。”
“我有忘川水解藥的藥方。”傾言說的雲淡風輕,一手握着茶壺的柄,另一手輕輕按住茶壺的蓋子,緩緩将茶湯倒入茶盞,似是全然不知自己的話會起到多麽令人震驚的作用。
“我家世代從醫,這種鬼話你肯定不信,你也不必懷疑藥方的真實性,忘川水的藥方早已失傳,可世間仍有人能夠配出,可見民間不乏能人異士,何況所有事情,都不能把話說死。”
俞景年從不感覺傾言這個人身世簡單,他不愛說話,可一開口就能震驚四座,談吐也十分不凡,現在又是亂世,難說此人來歷簡單。
“我不懷疑你的藥方,但你總要告訴我,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傾言輕笑,“不敢當,我與你并不區別,同是亡國奴罷了,只不過是身份貴賤的區別而已。”
俞景年心中的疑惑更甚,不過他機敏的沒有去深問,而是抿一口茶,淡淡說到:“薛無華知道麽?”
“不,我一直瞞着他。”傾言擡起頭,朝俞景年苦澀的笑笑,眼圈泛紅,似乎下一秒,淚水就要奪眶而出:“昔日燕國公子羽,如今淪落到要靠夜裏服侍男人才能勉強過活的境地,我哪兒有顏面開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