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間萬事皆可棄
楚九歌欣然應允,于是便起身,随俞景年一同前去琴房。
“小緣,吩咐人去打掃一間雅間。”跟在俞景年身後的小童立刻領命,一路小跑的照辦。“剛剛将你帶到這裏的丫頭,叫作小姻。”
楚九歌将這兩個孩子的名字在心裏念叨了一番,小姻,小緣……姻緣?難不成……“這兩個孩子……”
“沒錯,一位先知曾說他們将會有一段好姻緣。”俞景年的神色很是複雜,看的楚九歌有些不知所措。他總感覺自己早就已經落入了一個陷阱,冥冥之中有人安排他遇到這些人,這些事,有時候,一些場景與封存記憶中的某一個片段重合,就會引起劇烈的頭痛,似乎是有人想将他拉入深淵,而他自己卻在不停的掙紮,試圖做無謂的抵抗。
俞景年在前,推開了琴房的門,屋內積了薄薄的一層灰,看起來,也很久沒有人來過這裏了。
“仙逝的琴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他在仙姿坊談了三十年的琴,最終,也在這裏病逝。最後的那段時間,他已經無法下床,因此也很久都沒人來打理過琴房。”
楚九歌走上前,掀開烏黑厚綢的一角,露出了下面富有光澤的漆器,一看也是件不凡之物。
楚九歌俯下身,用手指輕輕撫着光滑的琴弦,似是在感受古琴的心聲,又似是在斟酌自己是否有資格去彈奏它。
在古琴的鑒定方面,楚九歌最有經驗,說實話,他也并不知道該如何判別古物的真僞,但是真正的古物,他具有只要看上一眼,仿佛就能與物件溝通一般的靈性。
事實上,俞景年并不是第一次見到楚九歌,自然也很是了解他的能力。只不過,眼睜睜看着昔日故友一如多年前一般仔細觀察曾經屬于他自己的物件,這種感覺是真的不好受。
人世間最痛苦的感受便是無奈,無可奈何,卻又無法掙脫。
“琴師若是有意,不妨就留在仙姿坊小住幾日,也算是歇息,若是日後想要離去,在下絕不阻攔。”他也沒有阻攔的資格……
俞景年的話讓楚九歌有了心理保障,甭管是真是假,至少先表明了誠意,更何況對于他來說,如果不想被利用,那麽就只能反過來利用他人,只不過是誰更勝一籌的較量。
于是楚九歌便應允了,同時也住進了仙姿坊的雅間,俞景年為他準備的衣物都是上好的面料,而且款式極為符合他的身份,曾經有那麽一瞬間,楚九歌甚至都想永遠住在這個地方了,不過還好,只是一瞬間的念想,轉瞬即逝。
從此,楚九歌的工作,就變成了每天在舞臺幕後彈琴。有時臺上的舞娘風姿綽約,有時是小倌在給客官助興,總之,在這裏的日子,讓楚九歌更加感受到了人生百态。
他不願去路過每一間客房,因為他懂得風塵男女最深的無奈,他也不願朝別院多看一眼,那些犯了錯的人被毒打的慘狀,他一輩子都不想見。
楚九歌從不感覺自己是個心軟的人,因為在以前的生活中,從來都是別人來施舍他。可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的明白,自己并不是社會最底層的人,也為此暗暗慶幸着。
俞景年很看重楚九歌,每天都會與他共進晚餐,這讓楚九歌很是拘謹,甚至有種被監視的不适感,也為他日後逃脫造成了困難,可他寧願往好的方面去想,畢竟,人不能永遠活在消極之中。
有時,俞景年也會與楚九歌小飲一番,坐在仙姿坊最高的蘭馨閣的屋頂,對月舉杯。楚九歌以前從不飲酒,酒量自然也很可悲,有時醉的暈頭轉向了,還需要俞景年把他從房頂擡下去。
但即使醉酒,人也會留有一些記憶的,比如楚九歌就印象深刻的記得,俞景年經常用一種擔憂的眼神望着他,詢問他有沒有想起什麽。
楚九歌能夠記住這一幕不是因為巧合,而是因為俞景年努力了很多次,試圖從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一而再再而三,想不記住也困難。
“有時,失去的那些記憶也會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我回憶不起過去,也不知道未來将何去何從,深深的感覺或者是沒有意義的。可是我也會暗自慶幸自己不記得以前的事,因為我會感覺,想起來,只會讓我陷入無止境的絕望之中。”楚九歌緋紅着臉頰,靠在茶幾上,醉眼朦胧的望着頭頂的一輪圓月。
有時,楚九歌真的感覺美景是可憎而可笑的,六國猶在,山河已破,而明月總是那樣的清冷高寒,讓人無法接近,卻居高臨下的嘲笑着颠沛流離的人們。
“何必堪憂未來,走一步算一步,總會找到出路的。”俞景年答道。
楚九歌笑着擺了擺手,“急不來,急不來。人們總是說遺忘很難,因為他們對想要遺忘的事總是念念不忘,可我呢,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倒不如就這樣過清閑日子,什麽時候想起來了,再作打算。”
俞景年沒有應聲,二人沉默了許久,轉頭去看,楚九歌早已伏在茶幾上,與周公下棋去了。
俞景年也知道,正如楚九歌所說,這種事情急不來。他與楚九歌曾是故友,也心知當年他究竟為什麽選擇喝下忘川水孟婆湯,一了百了,只是目前時局動蕩,能夠阻止南君濫殺無辜的,也許只有他。
俞景年并不想強迫楚九歌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因此只能盡力将他護在安全的地方,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憶起了從前,想起了他所掌握的所有情報和知識,去阻止那場浩劫。
六年前,南君攻進衛國王都,衛王慘死,公子音被俘,在一片混亂之中,常淩歌帶走了奄奄一息的楚九歌,從此杳無音信,不論俞景年怎樣尋找,都是一點線索也沒有,最後他只好相信,楚九歌,死了。
在衛國王都,俞景年最後一次見到楚九歌的時候,就是他在衛國王宮中,服毒以後生命垂危的一幕。那時火光沖天,搭建王宮的木材被燃燒成灰燼,一根粗重的木梁從空中墜落,被火勢隔擋的俞景年無法上前查看狀況,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常淩歌将頭破血流的楚九歌從另一方拖走,自此再無蹤跡。
俞景年後悔自己沒能從常淩歌手中救回楚九歌,也痛恨那個将楚九歌藏到現在的常淩歌,不過既然楚九歌一直活到現在都安然無恙,毫發無傷,并且在失态還沒有達到一發不可收拾的狀态之前,放出了楚九歌,也說明常淩歌還算有點人性。
曾經的楚九歌,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精通易容術的他身為衛國國師,早就提醒過衛王與公子音,應當加強戒備,可衛王年邁,公子音又受南國細作常淩歌讒言所騙。眼見夜觀天象窺得的天機所示之時将近,絕望的楚九歌決心服毒自盡,卻沒想到,竟被常淩歌擺了一道,最終音信全無。
俞景年怎麽也想不到,當楚九歌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的時候,竟會是以一個喪失了記憶,完全淪為普通人的落魄琴師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
“我只聽別人說過,我在鳳鳴山被人發現的時候,就渾身是傷。白馬寺的老主持救了我之後,從醒來,我就在彈奏《花間辭》。”
聽到楚九歌說出這句話,俞景年暗自松了一口氣,至少,過往的一切不至于一點痕跡也沒有給他留下。
《花間辭》這首曲子,是楚九歌在喪失記憶前所作的,雖然曲調哀婉,歌詞卻将他畢生所學串聯起來,俞景年想,如果楚九歌能夠想起來歌詞,或許也能夠起到很大幫助。
只可惜目前的楚九歌完全不想思考他以前的事,如果能夠在仙姿坊安安穩穩度過一輩子,他也不介意一直留在這,因為他想要的很簡單,安穩的,活下去。
面對這樣的楚九歌,俞景年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态面對他,他不想讓楚九歌再次落入危險的境地,當年他作為衛國的國師,世間誰人不想得到這個頭腦精明,并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算命先生?當時便有一句話,“得九歌者得天下。”
可是如果保住了他,導致南君屠殺他國百姓,究竟孰重孰輕?
俞景年非常清楚,以前的楚九歌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可是他究竟該怎麽做?
俞景年在夜色中,深深地嘆了口氣,身邊的楚九歌就像不涉世一般,即使他心甘情願将那些世俗的壓力擋下來,可他的能力畢竟有限。
他尊敬着楚九歌,就像那些信服他的人一樣,他守護他,不僅僅因為他能夠阻止無休止的戰争。
俞景年将手輕輕撫在楚九歌的肩上,有那麽一瞬間,他差點想要從蘭馨閣的樓頂,将楚九歌推下去,結束他光輝而痛苦的一生,才能永遠的保護他不在受傷害……
俞景年終于明白了自己的無助來源于自己的無能……
是時候去搬救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