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風不知離人怨
楚九歌感覺面前這個男人不可理喻,甚至可能腦子不太正常,正想着把人趕出去,突然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異樣感,而他自己一時間也分析不出是怎麽回事。
楚九歌留了個心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男子,發覺他竟然身着玄色布衣,由于染制十分麻煩的緣故,古時的布料一般都以顏色深淺來定價,就比如說楚九歌總喜歡穿着素衣,并不是因為他是個琴師,喜歡白衣飄飄的谪仙人的形象,而是因為窮,只能買得起最便宜的白布。
可是這個人……
楚九歌實在是不感覺他像那種身份顯赫的人,即使長發高高的梳起馬尾,看起來有一種武者不怒自威的氣質,但楚九歌還是先入為主的感覺,這個人腦子不正常。
不過話說回來,楚王柯腦子也不正常,世間總要有一群智障的,讓他碰上幾個也無可厚非。
只不過他并不期待罷了。
面對楚九歌的厭惡,黑衣男子并未表态,臉上的表情也很是生硬,就像蓋了一張□□一般,一颦一笑,喜怒哀樂都不是他自己的。
楚九歌知道這肯定不是個善茬,家裏有錢,腦子又不正常,肯定用不了多久,這人家裏就要差人來尋他的,要是被發現自己和他混在一起,還不要惹是生非?
楚九歌暗覺不妙,迅速穿上衣服,就要開門找小二将這人扔出去。
不過當他回頭面向屋門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剛剛的異樣感究竟指的是什麽。因為這個男子,并不是從門進來的,而是窗戶。
他剛剛來到這個房間,對布局不熟悉也是情有可原,何況背對着屋門坐在浴桶裏洗澡,只會減少他的方向感,而那時候他又沒多想什麽,自然忽略了這碼事,現在猛然想起,頓覺冷汗直流。
楚九歌想到這裏,一下子就慌了神,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啊,畢竟他這個彈琴的,以前沒遇上過這麽麻煩的事啊。
再次望向黑衣男子,他依舊是垂首喝茶,楚九歌暗自松了一口氣,這人似乎也沒有要傷害自己的意思,不過不走正門這一點,就算是癡人也要有理由的,或許他不能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不過顯然,楚九歌是不想摻和進各種亂七八糟的事的,他只想找個安穩的地方過着安穩的生活,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離開鳳鳴山,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趕緊脫身。
正當楚九歌四下張望,瞄着自己的行李在哪裏,應該是怎麽個路線去拿,才能以最快速度離開房間的時候,黑衣男子開了口:“你就不怕麽?”
“怕有個屁用,老子雖然不怕死,但也不想死。”話一出口,楚九歌就知道自己被套路了,原來自己的心思對方早就一清二楚,這麽看來,顯然黑衣男子不是個智障,那麽事情就更加難辦了……
楚九歌才離開鳳鳴山沒多久,在途經的第一個珂國境內發生這種事,顯然是出師不利,而距離嚴國,還需要經過兩個國家,他又不是孔子,沒事閑的喜歡周游列國,萬一一個不小心把身家性命交代了,那他做的這一切究竟有什麽意義?
“我們并不是第一次見面。”黑衣男子再次開口,這讓心神不寧的楚九歌更加焦躁,強裝鎮定的走到古琴邊,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不顫抖:“謝謝,如果你喜歡我的琴聲,請多賞我幾個銅板。”
楚九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恐懼,究竟是對未知前路的恐懼,還是對遺忘過去的恐懼?亦或是二者都有……
楚九歌知道,他必須盡快從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掙脫出來,否則他很有可能掉進一個預謀已久的陷阱,這是他的直覺告訴他的,可并沒有依據。
楚九歌心裏非常明白,在他被封存的記憶中,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驚天秘密,只是他不願去這樣想罷了。
黑衣男子站起身,湊到楚九歌面前,眼神淩厲而恐怖,帶有些許逼迫的意味。“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楚九歌更加暈頭轉向,他比較讨厭二人之間的距離,于是後退幾步,揚起下巴,是自己可以盡量平視這個高自己一頭的男子。
楚九歌知道,論氣力,他是敵不過習武之人的,論氣勢,他也壓不過受高等教育的人,可即使人窮,志卻不能短,人活一口氣,他也并不畏懼死亡,因此,絕不低頭。
“你這副樣子和六年前根本一模一樣,像極了常淩歌那個詭計多端的卑鄙小人,我以為讓你離開是非之地就能改變你的脾性,看來真是我小看了你。”
黑衣男子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似是要将楚九歌撕碎一般的怨恨。
楚九歌不知道這個男子是如何知道常淩歌的事情的,但這總歸說明,他到目前為止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能夠串起來的,而他也終于明白,當時常淩歌看似迫不及待的對他和盤托出身世的原因了……僅僅是為了逼走他。
逼得他浪跡天涯,究竟是發覺到鳳鳴山已經不再安全,所以讓他出去避難,還是因為時機已經成熟,必須放出他去為常淩歌做事呢?
楚九歌越來越感覺事情早已超乎他的想象。他狠狠的搖頭,試圖從中搜索出一些關鍵的線索,可這樣的行為除了帶來眩暈以外,只有空白一片的記憶。楚九歌撫着額頭,想逃,卻又明知逃不掉。他早就是籠中之鳥,卻一直天真的以為狹小的空間即是整片天空,就如井底之蛙。時至今日,籠中的空間也在不斷縮小,欲圖将他困死其中,他到底該如何脫身呢?
“你……是誰?”楚九歌蒙頭的發問,随機補充道:“或者問你口中的那個‘我’是誰更為恰當?”
黑衣男子的臉上立刻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一把抓起楚九歌的領子,質問道:“常淩歌那個小人對你做了什麽?!”
不知為何,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楚九歌已經一點恐懼的情感都沒有了,反而過于鎮定的有些偏于麻木,顯得呆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就連楚九歌自己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只是潛意識在告訴他,沒有危險,也沒有意義。
楚九歌簡直要舉雙手投降,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現在真的有些後悔,離開鳳鳴山的時候沒有找常淩歌問清楚。當時他離開,完全是為了自保,現在卻反而陷入危險之中,多麽可笑啊。
見楚九歌這幅樣子,黑衣男子也放松了手勁,楚九歌漸漸站穩了身體,才轉過身體,從黑衣男子的手中抽出衣領。
“你認錯人了,我雖然認識一位常淩歌,但他并不是什麽卑鄙小人,而且早已隔世隐居,我和他的關系也并不近。”說着,便坐在椅子上,用幹布仔仔細細的擦拭着古琴,由琴身,至琴弦,手法柔和的拭去每一寸塵埃。
“你當真不記得過往?”
“我與你素不相識,為何說謊?”
二人就這樣無聲的僵持了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楚九歌緩緩站起身去浸濕幹布的時候,才猛然發覺,房內已經只剩他一人了。門戶全都關閉整齊,要不是桌上喝剩了一半的茶盞,他或許真的會以為,那是自己剛剛做的一場夢。
黑衣男子離去了,那種緊繃的壓迫感也随之消失,楚九歌失力的癱坐在榻上,仿佛他所熟知的世界早已離他遠去。
楚九歌努力的回想,卻絲毫不能回憶起過往的一絲一毫,腦海中滿溢的,只有日複一日靠彈琴維持生計的平凡生活,索然無味,卻又甘于安定。
他從未奢求榮華富貴,卻還是被奪走了一心追尋的安穩,現如今,他已經沒有了退路,若是折返回去,找常淩歌問個清楚……
楚九歌感覺自己似乎太過單純了,因為,人是一種狡詐的動物,這世間,能覓得幾人對你真心真意呢?
自嘲的笑笑,楚九歌默默的望着桌上的古琴。
那是他唯一能夠聊以慰藉的朋友了,時至今日,恐怕能随他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也就只有這把古琴了。
楚九歌的內心是恐懼的,不為自己是孤身一人,也不為自己是失心之人,只為已經暗暗感受到的,即将到來的天下大亂……
楚九歌知道,這将會是一個不眠之夜,即使有着溫暖的床鋪,他也因為不速之客的來訪而全無睡意。
喚來小二端來一壺清酒,斟滿杯盞,望着窗外的明月,沐浴着清風,一飲而盡。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楚九歌輕笑,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醉意了,在這種時候,不知為何,他只想吟這一句詩。
當年從激痛中清醒的時候,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面對身邊的古琴,手指卻像受什麽指引一般,能夠悠揚的彈奏出一曲《花間辭》,随之附吟這句詩。
或許這是過往雲煙,留給他的唯一記憶吧。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悲慘的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