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通向死亡的旅途(二)
你的記憶一直在腦海深處吟唱華美樂章。
在北京郊外出了那場慘絕人寰的車禍的同一個上午,同一道暖洋洋的陽光照在北京東三環外第二使館區附近胡同的一幢表層的水泥片已經開始脫落的破舊住宅樓,一路狂奔而來的邱鶴鳴,依舊穿着半年前他剛來北京時穿的那件地攤西裝,這件西裝依然如半年前一般□□,即使廉價,看起來也是簇新的模樣,足見平時,他很少穿這件西裝。他氣喘籲籲的一口氣沖上五樓,惡狠狠的敲着門,門開了,他愣了,一屋子的人,全是民工模樣,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所有的民工都在沖一個男人嚷着什麽,內容大同小異,無外乎拖欠的工資到底什麽時候能給。
邱鶴鳴和那些民工一樣,也是來要債的。來到北京快半年了,他依舊沒有找到工作,這期間,他和妹妹邱小芸開了間沒有營業執照的盒飯店,以此維持生計。兩個月前,他們接到了一份大訂單,給一個工地送盒飯。然而,到了該結帳的日子,張姓包工頭卻失蹤了。經過多方打聽,邱鶴鳴終于得到消息,知道了這個包工頭的躲藏地點。看着這一屋子的民工,邱鶴鳴很沮喪,這麽多讨債的人,看來,今天要無功而返了,想到欠了供菜和供肉的菜販子趙哥幾千塊錢,自己賴以維生的盒飯店随時可能關張大吉,他皺皺眉頭,看看坐在那裏的衆矢之的——張姓包工頭的兒子,想出了一個辦法。
“小張!”邱鶴鳴很有威嚴的開了口,“你爸呢?”不得不承認,邱鶴鳴很有語言天份,來北京不到半年,他的北京式普通話已經說得很溜了。
屋子裏安靜下來,小張包工頭擡起頭,看到面前站着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請問您是?”
送盒飯一直是小芸的工作,所以,小張包工頭并不認識邱鶴鳴。邱鶴鳴笑了,“我是天一建設集團的邱鶴鳴,你爸沒跟你提過嗎?”他走到小張面前,坐到沙發上,“這是你們的工人?”說話間,翹起二郎腿。小張急忙給派頭十足的邱鶴鳴點上煙,他吐了一個圓圓的煙圈,“好像不太夠啊!”
小張愣了愣,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我爸提過,你們天一集團最近承建了一個別墅群,什麽時候開工?”
邱鶴鳴點點頭,這個小張說瞎話的本事也是張嘴就來,這樣也好,省了很多麻煩,“兩周之內就開工了,我們經理這邊要三十個人,你有問題沒?”
一直聆聽兩人對話的一個民工突然開了口,“即然有活了,你是不是把欠我們的錢給結了?”
邱鶴鳴皺皺眉頭,看着小張包工頭,“你們爺倆,怎麽還欠人工資啊?”
“別提多倒黴了!”小張包工頭趁機大吐苦水,“上個活,建築商欠我們的錢一直沒給,我爸還墊進去了100多萬的建築材料,家底都兜進去了!”他擡起頭,看着面前的民工們,“我爸真沒在家,他去讨帳了,等他要到錢,肯定給你們結帳!我們現在真是沒錢,大家都是鄉親,你們總不能把我們往死裏逼吧!”說話間,邱鶴鳴看到他的眼角紅了。
“欠了多少錢?”邱鶴鳴問。
“不多,每人幾千塊!”小張說,“現在真是一分錢都沒有,為了攬這個活,我爸把老家的房都賣了!”
邱鶴鳴點點頭,“你爸在我們公司那壓了十萬塊保證金,一會兒,你跟我回公司一趟,看看跟李經理說說,能不能先提出一些來救急!”
小張看着邱鶴鳴,“真的?”
“真的!現在就走!”說着,邱鶴鳴拉起小張包工頭,向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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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們一塊兒去!”一個民工跟了過來,“拿到錢了,直接把欠的工資給我!”他的一個提議,一屋子的民工都七嘴八舌的要跟着去。
邱鶴鳴愣了愣,“大哥們,就算我們經理同意把保證金先退回一部分,走財務程序,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見到現金,你們跟着去,現在,也要不回來錢。”頓了頓,邱鶴鳴無奈的笑笑,“你們一堆人跟過去,我們經理一看就煩了,他一煩,錢不給退,最後吃虧的還不是你們?”
就這樣,小張包工頭保證明天錢一到帳,馬上結工資,得到了保證的民工們漸漸散去,最後,小張關上房門,長出了一口氣。這時,邱鶴鳴聽到房間裏傳來了聲音,一直蹲在陽臺上的張姓包工頭溜回房間。
“謝謝你,邱鶴鳴!”老張包工頭抹抹臉上的汗,看着邱鶴鳴。
“張伯伯,咱們是老鄉,我不為難你,你也別難為我。”邱鶴鳴盯着老張,“我現在欠了供菜商幾千塊,債主現在就在我的店裏等着呢,如果不給結了,我連盒飯店都開不下去。你欠我的七千塊,今天無論如何都得給我。我們是鄉親,你總不能看着我和妹妹流落街頭要飯吧?”
“我是真沒錢!”老張包工頭坐到沙發上,繼續抹着汗。
“行!”邱鶴鳴笑了,“從現在開始,我就住您這了,反正帳還不上,我也回不了家,生意也做不了,辛苦您二位養我吧!”
老張和小張爺倆兒面面相觑,最後,老張開了口,“錢,我是真沒有,不過,在密雲,我還有輛二手面包車,也是人家抵債給我的,你去把那車開走,賣多了算你賺了,賣少了,以後你也別找我,怎麽樣?”
邱鶴鳴看看父子兩個,“好,拿到車,我就把欠條還你們!”
邱鶴鳴急匆匆的跑回到自己租房的樓下,小芸早已經在樓下等他,“哥,咱家裏又來電話了,這次怎麽說?”
“以前怎麽說,這次還怎麽說。然後,就說,我們盒飯生意做得挺好,買了一輛二手面包車!”邱鶴鳴笑了。
“你要回帳了?”邱小芸一臉喜色。
“錢沒要回來,要了一輛面包車!”邱鶴鳴露出罕見的笑容。
在小胡同的電話吧裏,未曾修飾過的粗曠陽光從髒兮兮的窗子裏傾瀉而出,很溫暖的照在邱鶴鳴那筆挺的西裝上,把他的影子扯的長長。這個電話吧是臨時建築,打長途0.10元一分鐘,北京這種話吧遍地開花,那些家在外地,長年在北京打拼,連打個長途都要算計的升鬥小民們,會來這種地方用那一部部沾滿污漬的電話給家裏報平安。
邱鶴鳴低下頭,抽出腋窩裏夾着的報紙,密密麻麻的招聘廣告讓他即使穿着西裝,讓他即使擁有某個省某個一流名牌大學的新聞與軟件工程雙學士學位,也與那些在話吧裏來來往往的升鬥小民們,沒什麽不同。
放下報紙,邱鶴鳴看着不同的人在眼前我行我素的來來往往,看着話吧老板一邊看着電視裏的國際新聞一邊旁若無人的打瞌睡。這是詭異的2009年初夏,名目繁多的各國首腦經濟會議此方唱罷彼方登場,電視上,又是哪國元首信誓旦旦熱淚盈眶地要拯救在經濟危機中受苦受難的地球人民。然而,那電視上首腦們奢華精致的襯衫和領帶粗暴的讓邱鶴鳴想起自己身上那充滿解構主義嘲諷味道的筆挺西裝,一如一直晦氣疲軟外強中幹的經濟形勢。
站在邱鶴鳴身邊的是一位皮膚黝黑散發着汗臭味的民工兄弟,風霜都寫在那張歷盡滄桑的臉上,他正用家鄉話對着電話唾沫橫飛的吹牛,無非就是些自己混得如何如何之類的鬼話。邱鶴鳴用心傾聽着那些除了民工自己誰都欺騙不了的謊言,如果真像他意淫的那樣,民工兄弟就沒必要來這個破話吧打長途電話了。
正在吹牛的民工身旁,站着一只小野雞,邱鶴鳴和妹妹邱小芸都認識她,她是他們的鄰居。一到晚上就打扮的豔光四射花一樣的去讨恩客的歡心,不過現在是陽光燦爛的初夏上午,一切夜行動物都被刺目的陽光無情的扯去了僞裝,沒化妝的小野雞眉眼無精打采的垂着,露出人未老珠已黃的蒼涼。此時,她正謊話連篇的對着電話裏的家人說,自己在北京某大公司做前臺。
邱鶴鳴悲憫的目光越過小野雞,小野雞的另一側就是邱鶴鳴的妹妹邱小芸,她也在往家裏打電話報平安,“哥哥呀?”邱小芸轉過頭,看到邱鶴鳴點點頭,于是,她繼續對着電話說到,“他很好,工作一直都很忙。現在,有一家挺大的公司要挖他,他一直在猶豫。我的盒飯生意也不錯,我們剛剛花了兩萬塊買了一輛二手面包車,一會兒我就去密雲提車,以後,送盒飯就可以開車去了,還可以把生意再擴大一些!”邱小芸在說這些時,就像是在讨論什麽嚴肅的國家大事,那語氣就像某個站在雲端的CEO在探讨要收購哪個項目,要往哪個項目裏再追加幾億的資本,那種雲淡風輕的語氣有種讓人不由得要相信的權威。哪怕是已經在經濟危機中在老家落水半年至今未爬上任何一條大船或是小船的邱鶴鳴,在這樣一個正常上班族應該忙碌工作的周五下午,很悠閑的站在話吧裏悲天憫人,你也會不由自主的相信邱小芸有關于她哥哥的一切謊言。
美夢可以有很多種方向,現實卻如同那散發着汗臭的民工兄弟臉上的風霜。
剛剛,邱鶴鳴又接到一個面試通知,于是,他穿着廉價的西裝筆挺的站在話吧裏聽着妹妹給家裏打電話,打發着去面試前的時光和無名的焦慮……那只小野雞滲入體內的廉價香水和民工的汗臭很和諧的混合成了這個話吧的主基調,前味是廉價的異香,中味是民工的汗臭,後味……後味是邱鶴鳴自欺欺人的悲狀。
人生,夢如路長。
邱小芸笑着挂斷了電話,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兄妹兩個走出那家話吧,重新站在明媚的陽光下,邱鶴鳴深深吸了一口充滿汽車尾氣的空氣,北京的路上永遠都是車來車往,在邱鶴鳴的眼中,卻只有對不上步調的蒼涼。邱鶴鳴轉過頭看着妹妹,“我去面試,你從密雲開車回來時千萬要小心,慢點開,千萬別急!”
邱鶴鳴正正自己的領帶,北京的初夏,要比老家熱的多。北京正在找工作的失業者,也比地溝裏的老鼠還要多。所以,已經失業半年的他至今依然看不到任何希望。無論如何,邱鶴鳴看着自己筆挺的廉價西裝,一定要盡快找到工作,他是遠在家鄉貧困二老的唯一希望。
就這樣,邱小芸上了去往密雲的公交車,傍晚時分,她終于見到了那輛面包車,她駕駛着那輛抵債的舊面包車,興高采烈的駛上了回北京的快速路,在某個路口,突然斜着沖出一輛奔馳車,那輛車像瘋了一樣開進了逆行道,直奔邱小芸的面包車而來,邱小芸吓得閉上眼睛,手忙腳亂的踩下剎車,只聽一聲巨響,邱小芸滿臉冷汗睜開眼睛,那輛奔馳車已經不見了,只見一個白裙女孩正在自己的車前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那條髒兮兮的白色長裙好似在盛夏忽然綻放又忽然凋零的花朵,翻滾着落在散落一地白花花日光的路上。
作者有話要說: 由于我的讀者中上班族非常多,所以不能在文中插入音樂,以防給正在上班的大家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如果方便聽歌,在這裏,推薦金海心的歌曲《油畫姑娘》,懸棺小妹妹說,這首歌,感覺和韓笑的氣場很像。
發文幾天,收藏一直遠遠高過評論,離榜單最後一名還差很遠很遠很遠……很懷念《晚安》時代回評回到手抽筋的感覺。為了提高大家留評熱情,如果今天大家不霸王我,明天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