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山路崎岖,中途還許多灌木樹林,元憬愣是生生闖了出來。
圍獵場邊緣是一圈一人高的圍欄,另隔數尺站了一些守衛将士,眼見有人直直地沖出來,都驚了一跳。
“來者何人?!”
領頭一個穿着盔甲的肅穆士兵上前高聲詢問,元憬的馬距離他約摸半裏地,堪堪未停,元憬亦高聲回道:
“平南王府,世子元憬。”
“讓開——。”
是他們招惹不起的貴人,可是今日秋獵事關重大,誰又敢擅離職守由着這位憬世子踏破圍欄?
眼看來人勢如破竹,半點勒馬停下的意思都沒有,那些将士左右為難,面面相觑,但元憬的馬快要近他們的身之前,那些人閃躲着,終究還是給他讓開了。
一陣噼裏啪啦木塊破裂的聲音過後,元憬已經越過屏障阻礙,僅距辛夷一小段路而已。
虞菡萏這時候已經吓得花容失色,連忙下了馬去,急急地撲到辛夷身邊:
“辛夷妹妹,你怎麽樣?!”
辛夷形容略有些狼狽,衣裙皺亂,長發随意披散着,沾上了些許草屑。
相較于虞菡萏的急切,受傷的辛夷則顯得有些雲淡風輕了,不過——
她靠在身後的石頭上,倒吸了一口涼氣:
挺疼的,比想象中疼的多,而且足踝好像也崴了,內裏正鑽心的鈍痛。
虞菡萏蹲身下去扶她,語氣十足關切,旁邊的宮人和其他幾位官家貴女一見有人出事兒,也紛紛往這邊聚攏。
可辛夷甫一擡眼,卻只能越過人影重重,看見遠處騎馬飛奔而來的元憬,他逆着光,塵土飛揚間,仿似天降救兵。
她起初是訝異的:他在主獵場,離這裏很遠,辛夷都不知道他是怎麽越過圍欄,如此迅速地風風火火地趕來的。
——好像她每次落難,他都在她身邊,竭盡所能地幫她。
元憬這時已經近了,他猛的扯動缰繩勒馬,馬兒微微揚起前蹄,一陣劇烈的嘶鳴聲過後,那些千金小姐紛紛驚了一下,往旁側躲去。
元憬甩镫離鞍,飛身下馬,待辛夷反應過來之際,他已經走到她面前,單膝蹲下:
“阿稚——,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裏受傷……?”
他氣息不穩,可能是太着急了,這會兒還沒有緩過勁兒來,好像倒比辛夷這個正主兒還要難受。
另一邊的虞菡萏都愣住了。
她是不知道辛夷和這個憬世子倒有些交情的,見他喚辛夷的小字,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辛夷捂着胸口咳嗽兩聲,皺着眉頭擺了擺手:
“不是——,你不是在圍獵場?怎麽突然出來了?”
元憬還在裏裏外外地查看辛夷的傷勢,聞言便立刻回道:
“我在山腰處看到你摔了,先別管秋獵,你傷的重不重啊……?”
辛夷這時忽然扯動到了傷口,疼的“嘶”了一聲:
“不算太重,就是腳崴了……”
——腳崴了,那就是沒辦法走動了,但是随行的禦醫都在席臺那邊,而且在這獵場裏也沒辦法看傷。
元憬皺着眉頭,眼裏好些心疼,少傾後忽然心生一計,擡手解開身上披風的緞帶,搭在辛夷身上。
爾後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他半跪着,伸手将辛夷攔腰抱起——
“哎——!!”
辛夷低低地驚呼出聲,因為突然失重,她只能下意識地揪住元憬錦袍的後背領口。
“你別怕,我這就帶你回席臺找禦醫。”
元憬這時已經冷靜下來,沉聲勸慰她,如今是什麽都顧不得了,當務之急是先把辛夷的傷處理一下。
旁邊那些圍觀的都驚了一跳,實在是沒想到這樣大庭廣衆的……
辛夷還未來得及出聲阻止,元憬已經毫不吃力地轉過身去邁開步子了,但随即他好像想起什麽來,又側過身去,面向虞菡萏道:
“冒昧問一句,不知這位小姐,姓甚名誰?”
虞菡萏回過神來,連忙回答:
“京兆黨尹虞征之女,虞菡萏。”
言罷,元憬這便朝她低頭颔首示意:
“虞小姐,方才辛夷妹妹從馬上摔下來大家有目共睹,我雖失禮于辛夷妹妹,但也實在事出有因,且我二人尚隔着一層披風,不算過分親密,但如若萬一,以後有人因此诟病她,還望虞小姐能夠幫忙證明一二。”
虞小姐倒被他這一番言行給看懵了,此刻也吶吶的回話:
“是……,那是自然。”
說真的,辛夷自己都愣住了,她印象裏元憬一向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如今初衷是救人,卻還擔心她的名聲,思慮周全地為她鋪好後路。
她心裏一顫,抓着元憬衣服的手越發地緊了些。
元憬得了虞菡萏的保證,也不再多言,徑自邁開長腿,抱着辛夷出獵場去。
辛夷中途倒掙紮了一下,仍是覺得于禮不合,想讓元憬放她下來:
“人多眼雜,你自回去喚霜葉他們來扶我就是了……”
元憬連頭都沒低:
“你如今傷成這樣,晚治半刻都不定會留下什麽病根兒,更何況還重傷了腳,有人來扶你你也走不動。”
辛夷自己也知道,且說話間又扯到了傷口,疼的她吸了一口涼氣,卻還在弱弱地堅持:
“終歸……終歸還是不太好吧,不若……”
元憬直接就打斷了她:
“你放心,誰敢拿這事為難你,本世子一應擔着,就是打斷他們的腿,也定不叫旁人污蔑編排于你。”
——噫,還是這麽殘暴。
辛夷只得悻悻地閉了嘴,再不多話了。
一路上有些随行宮人來往,看見這一幕以後紛紛垂下頭不敢多看,辛夷心下嘆了一口氣,估計過了今天,自己除了被退過婚,又要加一條接觸外男的傳聞了,造孽——。
但話是這麽說,辛夷倒也沒有怪元憬的意思,她多活這一輩子,很多東西都多少看開了,人家真心為她好,也是怕她再出什麽事,她也沒得非要不知好歹地傷了人家的好意。
旁人都長了一張嘴,非要七嘴八舌,她也擋不住別人說什麽,但那幾句不痛不癢的閑話,和她現在的腳傷比起來,孰輕孰重她還分得清。
更何況她心裏思量着別的事兒,原先還只是懷疑宋錦玉欲要加害于她,如今出事,已然是篤定了,那既然她蠢笨到如此地步,辛夷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她這回了。
回去以後,元憬沒有大張旗鼓地帶辛夷去前頭,只是悄悄将她送回了辛家的帳子。
辛家人丁稀少,母親宋氏并未很來,父親也在席臺上陪同孝恭帝飲酒賞宴,帳子裏只有霜葉在,旁的家仆也都随在辛紀身旁的。霜葉一看這場面,都吓到了,元憬簡單幾句說了前因後果,霜葉這才滿心只顧得上照顧辛夷,沒再追問。
他輕輕地把她放在軟榻上,随即開口寬慰:
“你先忍忍,我這便去叫禦醫。”
又轉頭吩咐霜葉:
“照顧好你家小姐,她正難受,你可以替她稍微揉揉,興許會好些。”
霜葉連忙點頭應了,元憬便起身,揮動衣袖掀開賬簾出去了。
霜葉趕緊倒了杯熱茶捧給辛夷:
“小姐你先歇歇,奴婢輕手給您揉揉腿。”
辛夷疼的說不出話來,咬着牙點了點頭。
元憬速度很快,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就有白發須眉,穿禦醫服的老者随他一同進來,另提着一個木質藥箱。
那老者是個醫術高明的,只是開口三言兩語問了問辛夷如何摔下來,又有哪裏有疼痛之感,便知該怎麽治了,連把脈都不用。
他從藥箱裏拿出些藥瓶來,交給辛夷身邊恭敬站着的霜葉:
“綠瓶裏是止血的,白瓶裏是活血化瘀的。”
那禦醫還心裏嘀咕,以為是哪位貴人受了多重的傷,這位憬世子火急火燎地把他揪過來,結果竟也不過是些皮外傷,雖然血肉淋漓看着有些吓人,但其實十幾日就能完好如初了,最嚴重不過是這位姑娘的腳踝崴了。
他轉頭同元憬交代:
“憬世子,老臣随後喚一位女學生來為這位姑娘正骨,您不必着急,也不必驚慌,這姑娘傷的真沒有您說的那麽嚴重。”
元憬聞言臉色瞬間青一陣白一陣的:他方才太過着急,跟禦醫也描述不清辛夷的傷,急得仿似熱鍋上的螞蟻,可把這位禦醫吓壞了,如今人家這樣開口調侃,元憬倒也心虛,無話可說。
那禦醫告辭走了以後,元憬遲遲沒有挪動步子離開,霜葉想掀起辛夷的衣服給她抹藥,都左右為難,也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攆人。
辛夷動彈一下,摔下來的時候擦傷的皮肉便又是一陣細細密密的刺痛,她額上出了些細汗,剛想開口讓霜葉不必介懷,那廂元憬好似終于發現不妥,但也仍然沒有出去,只是轉身走到了帳子西側的屏風後。
那藥雖是好藥,但格外起勁,剛敷上些,辛夷便感覺一陣比方才更劇烈的刺痛襲來,伴随着薄荷般的涼意。她還第一次用這宮裏的藥,霜葉一開始下手略微有些重的時候,辛夷免不了就要低低地出聲,元憬站在屏風後,眉頭皺的死緊,雙手垂于身側也緊握成拳,眸中一片痛意,好像受傷的是他。
那禦醫說辛夷傷的不重,可在元憬心裏,她一個弱質女流,從馬上摔下來,又滾了兩圈重重地撞在石塊上,怎麽會不嚴重?
他忽然想,要是自己能代她受過就好了,他不怕痛,他只怕她痛,她每低呼一聲,他就感覺心口揪緊一下。
終于捱到霜葉把擦傷的地方清理幹淨又綁上繃帶,辛夷這養尊處優的身子,已經疼的呼吸都發顫了。
辛夷知道元憬不走是有話要說,便吩咐霜葉把自己扶起來靠在軟榻靠背上,然後輕聲打發霜葉先行出去避嫌。
霜葉面上有些為難,可能也怕元憬對她家小姐怎麽樣,但礙不過辛夷堅持,只得不情不願地出去。
元憬眼看霜葉出了帳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辛夷榻前,站定——
辛夷臉色略微有些蒼白,勉強扯出一抹笑來:
“元憬,今日謝謝你,要不是你,我恐怕這會兒還不知道如何了呢。”
元憬不願她和自己見外的,但現下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想了想,還是開了口:
“不必謝。”
“阿稚,你今日好端端地,怎麽會突然從馬上摔下來?我趕到的時候,那馬已經被制住喂了暈藥,但我當時在山腰處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它分明是發狂的。可是你……你竟是不怕的……”
他曾教過她幾個月的騎射,怎麽可能不知道她騎馬的技藝?若非事出有因,她怎麽可能會被摔下去?
而且她當時分明沒有驚慌害怕,反而除了摔傷面有痛意,旁的表情反應一絲也無。
辛夷愣了一下,倒沒想到他這平日裏大大咧咧的,竟然這麽輕易就發現了不對勁,她早知自己會出事,那時便做好受傷的準備了,自然不會驚慌。
随即辛夷面色柔和下來,微微笑着:
“馬兒被人下了藥,我知道的,所以我才稍從容些。”
話音剛落,元憬心裏跳了一下,甚至擡步往前,眼中有些驚痛:
“為什麽?!!”
——她知道,還坐上那匹馬?她如今痛成這樣,早些時候為何不避開?
辛夷卻笑,甚至有些不明的意味:
“約摸是丞相家的二小姐下的手,她身上濃郁的寶瑟香味道較之旁的香料有些獨特,而且沾在身上不洗不消。整個京城如今單她最愛這香,得的也多,現下那被制住的馬匹身上,還有這個香味未能散去呢。”
“我原先只是猜測,但那馬兒果真發了狂,我就知道我猜對了。”
說話間,她垂下眼睑,聲音忽然多了些許陰戾:
“我這點兒皮肉之傷算什麽,秋獵事關重大,宋錦玉還敢這個時候公然興風作浪,這事兒捅出去,聖上不會輕饒她。”
元憬聞言皺緊眉頭,眼神極其複雜地看着辛夷;
他都快忘了,她怨恨那些人由來已久,會這般将計就計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元憬心裏不舒服,尤其是方才親眼見了辛夷為此受的苦痛以後。
“可是阿稚,你恨他們,所以不惜一切代價報複他們,即使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也在所不惜嗎?”
他問這話下意識,全然是因為他并不知辛夷所經歷的一切淵源,不知前因後果,尚以為她只是被退婚遭背叛一事。
辛夷下意識便稍稍拔高聲音回應道:
“是——,她膽大包天地加害于人,我換了馬她便不痛不癢地過去了,我卻不願。她從前幾次三番羞辱于我,如今更是不明原因地想出這樣陰損的法子,就是泥娃娃也有脾氣,更何況我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語氣仍是平淡,四下靜寂地落針可聞,元憬聞言未再開口,只垂下眼簾不看辛夷。
辛夷淡淡擡眼,眼看元憬不若方才熱切,而是微垂着眼一聲不吭,還以為自己說的話吓到他了,一顆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涼,遂負氣開口道:
“怎麽,世子爺遭我方才那般慣愛算計的毒婦模樣驚到了?想是終于看清我這個人,并不似外表那般溫婉,所以無言以對?”
辛夷的語氣稍稍冷冽了一些,迎着元憬突然擡起看過來的目光,她心裏不知怎麽生出些別扭,說的話也生生疏離了三分:
“世子爺,帳子門簾在西頭兒,您轉身走幾步就到,臣女有傷在身,恕不遠送。”
“……”
平時笑眯眯地依着他的喜好喚“元憬”,如今生氣了倒重拾舊時稱呼,表面恭敬實則冷淡的喚起了“世子爺”。
元憬心裏明知她是使性子故意這般,卻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下慌亂,急急地同辛夷解釋:
“不是,不是你想的這樣,不過是些小算計,是應對旁人的,如何稱得上是毒婦?我不許這樣說自己。”
元憬其實也有些委屈的,阿稚怎麽這樣誤會他?他怕誰怨誰,都不可能怕她的。随即聲音也慢慢低了下去:
“我從未怕的。”
“你我二人相處時間甚久,我心思你應該了解我的,我元憬這輩子怕過什麽?”
“我不高興,是你用自己的身子去反擊旁人,這秋獵場只跟了這麽幾個禦醫,你怎麽不知道後怕,摔壞了如何是好?”
她以為他怕她心機城府,實則他怕她算計成事到頭來卻不顧自己的安危。
——你怎麽不知道後怕?
這話甫一說出來,元憬就下意識開始怕:幸得老天爺眷顧,才僅是崴腳擦傷,若是旁的,毀容骨折,可怎麽辦?她怎麽就是不知道怕?還在這裏計較什麽算計不算計?
元憬此刻聲音低沉許多,想是有些失落的,垂于身側的雙手也握成拳狀:
“進場前你還同我交心,我以為你願意同我說這些話是有諸多情分的,心下還欣喜若狂,可你心裏有了籌謀,并不同我多言商議一句。”
他頓了一頓,
“我身份比你尊貴,你若早些跟我說,你我二人換了馬匹,這罪我代你受過,那宋二小姐也只會被罰的更重。”
“……?!!”
辛夷一愣,怎麽也沒想到,元憬他憋了這許久,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這般縱容無度?
辛夷只覺心底如驚濤駭浪一般翻滾,滿目難以置信地看着元憬,那廂還在介懷着辛夷身上觸目驚心大大小小的摔傷,猶自難受着。
他又上前幾步,伸出左手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辛夷,但語氣卻無半分上位者的威嚴,反而溫潤的緊:
“手,伸出來與我瞧瞧,方才看見,就只比足踝好一點的傷處了。”
又委屈又想往前湊,還心心念念惦記着辛夷的傷處。
辛夷看着元憬這副模樣出神好一會兒,臨伸出手以前,忽然垂下眼簾,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