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辛夷心裏快速比對着各個策略最終的利害,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放棄組隊,單讓元憬一個人奪魁好了,不必被她拖後腿,也能滅滅丞相的氣焰。
結果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方才宣布完,言道各家參賽人員可以開始準備了;元憬便立刻下了席臺,越過中間遼闊的空地,徑直走到辛夷所在的席臺前,隔着一張薄如蟬翼的紗簾,他滿含希冀地喚:
“阿稚,我來履行我的承諾了,聖上已然允諾,可以組隊。我們一道兒去選兩匹好馬,好嗎?”
還不待辛夷回話,旁側那些官家女眷,聽這憬世子喚辛家姑娘喚的這樣親切,都紛紛側目,元憬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失言,好在辛夷反應迅速,行了一禮後連忙出言圓場:
“憬世子安。”
“世子是得了太子哥哥的吩咐,來尋我過去敘舊的吧?随後咱們再一起去參加這賽事?”
旁的人再一聽,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因為生母皇後娘娘以及淑妃,同辛家這獨女交好乃人盡皆知的事,若說這憬世子和他們二人走得近才這般親切的喚,倒也無不可:年輕人嘛,總歸是有情分便親熱些。
元憬連忙應了:
“是,正是。辛夷妹妹趕緊下來吧,不若去晚了殿下該等急了。”
辛夷這便扶着霜葉的手站起來,提着裙擺從席臺上下來,吩咐霜葉自行候在此處片刻,二人一前一後,向主場後側備馬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辛夷沒有說話,實則是在思索怎麽跟元憬開口,方能使他心甘情願一人去參加,元憬則因剛才自己不慎失言,以為辛夷心生不悅了,現下正惴惴呢。
“阿稚。”
他低聲叫住她,辛夷側過身去,微微擡頭看着元憬。
“怎麽了?”
——元憬有些摸不準了,辛夷這個從容的表情,又好像并沒有生氣。
“你……是不是剛才我說錯話,你生我氣了?”
辛夷聞言微微一笑,眸光流轉間,盡是溫柔:
“沒有——,我何至于因為這種小事跟你生氣,那我豈不是日日都要氣個半死?我知你随性慣了,平日裏不愛在意這些繁文缛節的,無妨。”
說完,又轉身繼續朝前走,元憬則緊随其後:
“那,那你怎麽這一路,都不同我說話,你不是盼今日盼了很久了,現在怎麽這麽平靜呢?”
辛夷頭都沒回,語氣平和:
“我在心思旁的事呢,事關重大,如今不知怎麽開口罷了。”
元憬聽罷,快步走到辛夷跟前兒,
“你可以告訴我啊,若有我能幫上忙的,我一定盡力幫你,若不能幫忙,好歹也多一個人為你想想辦法……”
辛夷愣了一下,倒沒想到他如此急切的表忠心,生怕自己遭她忽視了一樣。事實上,元憬心裏也的确是這樣的想法,總覺得若是辛夷有難處不第一時間想到他,那就是沒把他放在心上。
小世子越想越急,越想越難過。
——她其實很可以依靠他的,他什麽都願意為她做。
辛夷看看他,又垂下眼簾,雙手置于腰際擺弄了許久,這才試探着開口:
“果真嗎?不論是什麽事情你都願意盡力幫我?”
元憬面上一喜,
“當然,你盡管說。”
辛夷雙手放下垂于身側,雙眸定定地看向元憬,
“倒也不是什麽特別難的事,只是怕你不願,先前你我二人本已說好如今組隊參加秋獵比賽,可如今新規矩是這個章程,我若再和你一道兒,只怕是要拖你後腿,累你不能奪魁了……”
元憬霎時就松了一口氣,他原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兒,原來只是個這般不足挂齒的。
“那有什麽,不奪魁就不奪魁,不組隊也行,我将自己打來的獵物都給你,你得了頭籌,開心便罷。”
辛夷頭一下還沒反應過來:
“啊……?”
元憬笑得愈加爽朗:
“啊什麽啊,我又不在意這些,聖上給的賞賜我也都不稀罕,我知阿稚你在擔心什麽,你想得第一,卻又怕拖累我,其實我全都不在意,我早就說過,只要你想要的,我全都奪來給你。”
“……”
是,說來說去,倒是她想複雜了,其實她早便可以哄元憬把本屬于自己的東西讓給她,想必他也心甘情願,可她卻又不願踐踏他一片赤誠,嘴上說着示好只是為了圖謀,實則還是不忍丢掉最後底線的坑騙于他。
可他如今卻這樣相信她,捧上自己的一切來供她開心,他知不知道她的初衷是利用,又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是為了奪魁,而是為了報複,只要丞相那邊沒有第一,那這個第一到底是誰,對辛夷來說都無所謂。不過是恰好元憬不受丞相牽制,又正好他癡心于她。可他說出甘願把自己獵來的一切都拱手給她的前一秒,她還在想着怎麽繼續自己的原計劃。
——利用得不徹底,不代表就是沒利用。
辛夷心底突然生出許多愧疚和罪惡感出來。
她低下頭去,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我、我不能要……”
元憬卻探首又湊近了些,少年笑得溫潤:
“阿稚,你不必覺得心上有負擔,你平日裏總是不愛笑,我心思若能讓你高興一下,怎樣都值了。我不過當這場秋獵作玩樂罷了,有什麽要緊的?”
他頓了一頓——
“我總想着讓你知道,我喚你小字,并非白叫的。”
——他想對她好:既忘不了夢裏她百般凄切的模樣,那便于現實中多想法子使她展顏便罷。
四下無人,元憬話音一落,他看着辛夷垂首難為的模樣,忽然很想伸手觸她一下,只是到了半路,又猛的想起旁的禮數來,悻悻地收了手。
他又極珍視地、小心翼翼地喚:
“別想那些了,這是我樂意給的,走吧,去挑馬?”
辛夷擡首看他,他便也一眼不錯地回看過去,辛夷心裏盡是複雜,幾番峰回路轉,迎着元憬滿目柔情,終于開口:
“元憬。”
“我想奪魁沒錯,但我不能利用你,我知道你待我好,我只能心領;其實你想左了,我也并非定要得這頭籌;”
她眼神閃躲着,心裏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曲調平和,僅是陳述事實而已:
“我只是恨,不想讓不該得的人得了,若你能得第一,我也是開心的;”
她雖沒看他,卻字字肺腑,眸中潋滟之時,亦是回以真心:
“元憬,你這樣好,我不願平白耽誤,我說這話,你能明白嗎?”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當真能回報元憬的一腔真情,她自己也是遭過辜負的人,在明知心中左右搖擺的前提下,實是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
元憬愣了愣,沒想到她在這時候剖白心意,把心中謀算和實話說的這樣明白。
可他心裏卻并不以為她冷漠無情,反而覺得她推心置腹,願意把心裏話說與他聽。
其實這些,他元憬不傻,又何嘗沒有想到過,他知道她先前态度轉變的原因不會尋常,但這種事情向來是冷暖自知,他心甘情願的,又怎麽會有旁的抱怨?只是沒想到她的目的這般簡單,僅是為了不讓旁人稱心如意,這個旁人,不用細想也知,不是和太子元貞不對付的丞相一派,就是那個耍盡心機的餘家公子。
他聽了她這話,不僅不覺得難過,反而生出些歡喜來。
“我明白,我都明白。”
“既然你這樣說,我不強求就是了,我自去參加這秋獵,争個第一予你瞧瞧。”
他微微嘆了口氣,不過仍是在笑的:
“至于旁的,你不必介懷,慢慢來就是。”
——只要她不總是遠遠地推開他就好,他心中掙紮這數月,早就想通了,萬事皆以她的心意為準。
辛夷聽他這話,心念一動,但也未再多說什麽,微微點頭稱是。
女眷席面上的南側,坐的正是丞相府二小姐,宋錦玉。
她今日着了一身水紅,極是豔麗顯眼,袖口不是廣袖,還戴了特制的銀玉袖套,顯然就是為了方便今日的秋獵。
往年的秋獵裏,也有女子以玩樂為由騎馬射上幾箭,但幾乎是沒有女眷當真去和一幫男子去争這頭籌的。
宋錦玉早知父親的謀劃,也做好了今日能和往年那般大出風頭的準備,左右這些官家小姐裏會騎射的沒幾個,年年都是她作為女子裏的第一得聖上贊譽的。
可方才開席,宋錦玉就瞧見那辛家小姐也來了,不僅如此,因着沒了前幾月見到時臉上的微微病容,她如今生的越發姿容清麗了。
宋錦玉心中早就嫉恨難耐,如今見了面尤甚。
上次宮宴,若非不是辛夷去皇後面前告狀,皇後怎麽會生那麽大的氣責難于姐姐和她?害得她被罰抄經書不得去參加正宴不說,聽姐姐往府裏送的口信兒,聖上因這事兒冷落了姐姐好幾日!
她把所有錯處堆在辛夷頭上,記恨這件事好幾個月了,現下自然是仇敵見面,分外眼紅。
可還沒等她找着機會對那辛家小姐刁難一番,竟眼見着平南王府的憬世子,又往辛夷面前湊去了。
那可不是旁的低門低戶的阿貓阿狗,那是未來能承襲爵位的憬世子啊。
她本以為她辛苦搶來的洛安已是自己見過容貌最好的少年郎了,又那般文采斐然,可那時在宮宴上一見元憬,才方知什麽叫神仙樣的。
恨只恨從前十幾年,這平南王一家一直在封地,以至于她竟從未見過。
如今她即便心中明白此生都與那憬世子無緣,可看到他滿眼柔情,恭順地待旁的女子,還是免不得生出妒意出來。
憑什麽?
憑什麽容貌名聲,優秀兒郎都是她的,而自己一個比她尊貴的丞相府小姐,卻除了出身樣樣不如她?
她左思右想,還是不甘,一口銀牙咬碎,打定主意要政治辛夷。
後來又見辛夷提着裙擺從席臺上走下去,同那憬世子你一言我一語的,她不經意間擡眸朝對面的男子席臺看去,她那位好未婚夫,竟好似也在看向那邊?!!
宋錦玉這下是怒火中燒,旁邊的婢女來奉茶,都被她遷怒爾後一把推開。
有旁的官家小姐,因着家中父兄皆依附于丞相,平日裏自然也對宋錦玉多有仰仗的,這時便幾番讨好地湊上來,又哄又勸。
其中有位姿容略妖豔些的,是一個小侍郎家的庶女,平日裏慣愛耍些心機手段,唯恐天下不亂那一號人的。
她早就知曉宋錦玉和那辛家小姐之間的恩怨,她自己生為女子,又何嘗不妒忌辛夷,同人不同命,惹來的從來就不是羨慕。
如今一見宋錦玉這般,哪裏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連忙上去說了些讨巧的奉承話,稍稍熄了宋錦玉的怒火,又佯裝說起旁的事,實則是話裏有話,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辛夷不如宋錦玉,無非是個自作清高的罷了。
宋錦玉聽了百般舒坦,自然也對這小庶女高看一眼,又聽她說了些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在教宋錦玉怎麽對付辛夷的法子;
這廂宋錦玉聽了她的話靈機一動,心裏那些怨毒的想法又濃重了些。
果不其然,不久後那小庶女就見宋錦玉悄聲在婢女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那貼身小婢女就鬼鬼祟祟地離了席臺。宋錦玉則繼續裝作一副端莊高貴的模樣,再度回到貴女堆裏與人談天。
這邊女眷裏勾心鬥角,暗潮洶湧;那邊辛夷還不知這些腌臜龌龊,正同元憬一道兒挑了好馬,在細細地喂馬兒草料。
元憬從王府騎來的馬是不能用了,宮裏為了公平,都讓衆人騎這些品相差不多的馬兒去比賽,弓箭也是宮裏準備,也省的有人在馬和弓箭上做什麽手腳。
那廂宋家的那個小婢女偷偷跑到這處來,躲在高大蔥郁的綠叢後,只探出一個頭來,看着不遠處皆一身華貴的男女二人,想到自家小姐的囑咐,也不禁是一陣膽戰心驚。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橫豎都是死,她為人奴婢有什麽辦法?只盼日後追究起來,千萬莫要全部怪罪到她一個小丫鬟頭上。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身子,只等那兩位貴人慢慢離開了,這才貓着身子走到那馬廄處。
守着馬廄的仆從正在給另一邊的馬兒梳毛,并未注意到這邊。這一批馬兒如今大多都是被挑好的有主兒了的,依着規矩要挂上個臨時的牌子,很容易就能尋到。
小丫鬟從袖口裏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小包粉末,心一橫眼一閉,如數倒進了那個食槽中。
辛夷如今的計劃基本都打亂了,她最終還是沒有報名參加那個正式的秋獵比賽,不過苦學數月的騎射之術也不能就這麽白白荒廢啊,不能參加正賽,高門貴女之間的玩樂性質的散賽總是可以的。
她便歡歡喜喜地和元憬一道挑了馬,又聽他說了些須得小心注意安全的話,那邊便有聲音尖厲的太監高聲宣布,上午的半場,馬上就要開始,請各個貴人去上馬準備。
元憬走前又喚了她一聲“阿稚”,說是這樣有鬥志,辛夷便笑,擺擺手讓他趕緊過去。
随後就見衆人皆騎在高頭大馬上停駐于起始線處,那麽些威風凜凜的年輕男子,就數正中間的元憬,一身玄青最是顯眼。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四千五百字(驕傲!蓬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