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宋氏同平南王妃又閑聊了些有的沒的,平南王妃倒是一直興致勃勃,且話題也有意無意地往辛夷身上扯,宋氏自然樂得如此,也就奉陪着。
平南王妃字裏行間,也多是提及自己一家剛從平南封地而來,初來乍到的,難免要多多走動,同京城其他鐘鼎之家做好交際,宋氏亦連連點頭稱是,禮數周全教人挑不出錯處。
說着說着,忽然又提起元憬的學問:
“從前在平南倒是有在書院學的尚可,如今來了京城,還未尋着合适的書院,憬兒也略有些頑劣,時常不不做學問只知玩樂,愁人。”
宋氏就笑着,随口一提:
“這京城有好幾座書院,也難怪王妃挑花了眼,不知王妃可曉得岳麓書院?妾身倒認為那個是極好的,可讓憬世子去試試,和小女一道兒,那裏的學究夫子,皆是大有學問之人,我家女兒回來了,還同妾身說好呢。”
平南王妃一聽,果然來了興致;哪家父母不想讓自家子女多有學問,博古通今呢?只是她的憬兒歷來是纨绔成性,不喜這些習字讀書的事情,這一來二去地,就耽擱了這許久。
“是嗎?有這般好的書院,可得去瞧瞧。”
——她只心思這辛家如此會教養,養出個名動京城的女兒來,說不定也有這岳麓書院的一份兒功勞,若是憬兒去了,或許也能一改往日習性,勉勵上進了呢。
——再者,既到如今,已拜訪了許多貴門望族,倒是也林林總總見了不少嫡出庶出的女兒來,卻也并沒有哪一個,能如這辛家女一般,讓她這般滿意喜愛的。便也想着,若能一道兒去書院念書,兩個孩子朝夕相處的,或許她的憬兒及冠之時,便是能娶妻成家之時了。
平南王妃心裏的算盤打的啪/啪作響,這還未征得正主兒的同意呢,早在心裏把元憬的小半生都給安排好了。
元憬呢,自方才起,就多有失神,也沒聽太清母妃說了什麽,只隐隐約約聽見什麽書院,什麽一道兒?
他明明決意遠離她的,為免自己落得夢中那個下場,什麽過多的接觸都要不得的,現下正是好機會,他完全可以此時開口,母妃和這位宋夫人被他當場下了面子,往後自然是誰都不會再提這件事兒了。
他轉臉看着平南王妃和宋氏的方向,已然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突然說不出來了:
——差點兒忘了,她前幾日,方才被那個什麽大理寺卿家的小庶子退過婚,若他再開口說了拒絕的話,難保她……
她會很難過的吧?接連兩次,在這種關乎婚姻和夫婿的事情上遭人如此對待,她心裏定也會不好受的。
想到這兒,元憬幾番斟酌,卻怎麽也開不了口了;
元憬其實自認性子并不溫和,也鮮少有替人着想的時候,一直都恣意慣了,事事都只管按照自己願意的,自己開心的來;如此這般,卻是頭一次,因為其他人而心軟,進而委屈自己。
——算了,她畢竟是個姑娘家。
元憬垂下眼簾,輕聲舒了一口氣,待到平南王妃笑意盈盈地問他願不願意同辛家小姐一同去那個岳麓書院念書的時候,他沒再遲疑,沉着聲開口應道:
“謝母妃和宋夫人的照懷,珩止願意。”
宋氏霎時便眉開眼笑,連帶身旁的劉媽媽也是一臉喜色,元憬便也勾着嘴角笑了笑,轉過頭去,卻一眼瞧見辛夷微微失神的模樣。
總歸是不大歡喜的樣子。
元憬心下一顫,方才那種挫敗之感再次襲來,也是心下微嘆。
才只是一道去書院而已,又并非議親,她如何這樣失落?便這般看他不上嗎?
辛夷則奮力壓着心裏的波濤洶湧,然面上卻再沒有了方才的雲淡風輕了。
不知怎麽,心裏總是隐隐不安,這般朝夕相處地,于她來說,并非好事,也并非易事;但是自己人微言輕地,依着規矩也不能公然拒了平南王妃,思來想去,也只得認下。
這時候,外頭的那陣大雨已經下過去了,雨勢小了許多,平南王妃說話間便起身告辭,說是回去後且同王爺好好商議一下,屆時好讓世子同辛夷一起去書院。
她偏頭喚了元憬一聲,頗有深意:
“憬兒,我們該走了,來,跟你辛夷妹妹道個別。”
元憬不知母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聽聞此言卻是猛的呼吸一滞;平南王妃已經話裏有話地教他喚“辛夷妹妹”了,他擡頭看她此刻終于變得略微有些拘謹的神色,忽然覺得這個稍顯親密的稱呼,仿佛也沒有那麽不合時宜了。
他站起身來,外袍翻動間,已然走到辛夷面前不遠處,迎着這主廳所有人的目光,他頭一次正正經經地朝她作了個揖:
“辛夷妹妹,我這便告辭了,還請留步,他日書院再會。”
辛夷亦福身回禮,端莊大方,語調柔和:
“世子爺慢走,恕不遠送。”
元憬終于眼裏有了些星星點點的笑意,來了這辛府許久,沒想到到最後一刻,才同她說上話。來之前他還心思,她身上那麽些神秘之處,莫不是真會勾人魂魄?結果胡思亂想這許久,人家連正眼都沒怎麽看過他,直到這最後一句告辭的話,也是衆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回,才開了口。
——小姑娘哪裏有要勾他魂魄的意思?明明是他自己個兒心性不定。
元憬随着母親踏出主廳門檻兒,宋氏和丫鬟婆子跟着出來相送,他下意識回過頭去,看到她刻意落在人群最後面,假意相送,只邁了幾步便不再往前。
他複又轉回去,垂下眼睑遮住眸中神色,忽然就想起初相見時自己失禮至極的倨傲模樣,莫不是那時候,她就不待見他了?
如今卻什麽都無從知曉了,他亦說不上來自己是何心思,只知道這辛家小姐并非他猜想的那般,至少是比他從前在京城中見過的那些高門千金要好些的。
約摸是那種,誤會了人家後心裏生出了愧疚,有些後悔的時候,發現人家已經惡了他了,可巧自己發現了,就還稍稍帶些委屈。
——他也并非故意的,只是無心罷了。
出了辛府後回王府,路上平南王妃倒是斷斷續續誇了辛夷許久,元憬還想着方才那句“辛夷妹妹”,不知怎麽,心下莫名多了些柔軟,他還從沒喚過哪個姑娘作妹妹的,感覺還挺新鮮。
“母妃,”
元憬突然開口,輕聲喚着同坐馬車另一側的平南王妃,她立刻停了還沒說完的話,
“怎麽了,憬兒?”
元憬薄唇微抿,頓了少傾,這才開口:
“兒子前不久做了些心煩意亂的怪夢,被魇着了,兒子少不更事,只是想問問母妃,夢中所見,可能當真的?”
平南王妃聽了這話,霎時就笑了:
“我的好憬兒啊,你怎麽這樣年紀了還犯傻?夢裏的東西子虛烏有如何能信?”
想了想,她又開口道:
“不過倒有另一種說法,說夢魇和現實,正正好兒是反着來的;所以憬兒,你也別多想,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做點兒噩夢有甚稀奇的?夏日本就夜長,睡得沉了便夢魇,改日母妃給你送去些安神香就好了。”
元憬聽了,似若有所思,但也沒再問,只撩開馬車那塊四方窗簾,去看外頭薄薄的雨霧。
馬車轱辘滾在官家大道的青石板上,來往一路濺起許多水花,疾馳而去,須臾便跑遠了。
夜間卻又轟轟隆隆地下起了傾盆暴雨,另帶些電閃雷鳴的,天色瞬間漆黑,又瞬間亮如白晝,循環往複,頗為震懾人心。
餘府,扶雲苑。
餘洛安從夢中驚醒,松竹已從偏房聽着動靜過來,點亮了兩盞燈,安靜地侯在三重榻的帷幔後,沒有出聲。
外頭雨聲不小,又是風雨交加,他喘着粗氣驚魂未定,頭發披散毫無平日氣度,只着白色亵衣,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
他方才又夢見幼時,自己和母親受盡淩/辱,挨打受罵、遍體鱗傷是小,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甚至有時吃的東西比狗都不如。
那是他這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噩夢,是陰影。
後來他的辛夷姐姐待他那樣好,給了他新生,給了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可他還是怕,他窮怕了,又怕被抛棄,他再也不想過以前那種日子了。
所以他拼命地往上爬,付出一切也要擁有權勢和地位,什麽道德品行,什麽男兒之志,甚至他唯一珍之重之的阿辛姐姐都可以抛棄。
他做到了,他如今想要的一切都得手了。
可方才下了一場雷雨,他夢魇了,就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中。
他驚醒之際,還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懵愣了很久;直到松竹進來點了燈,他這才慢慢回過神來。
松竹還在幾步開外侯着,語氣關切地問他要不要喝些熱茶壓壓驚。
他身上還微微顫抖着,此刻卻半點兒不想喝什麽熱茶壓驚;他想起從前在尚書府,他每每在打雷時做了噩夢,姐姐都會抱他入懷,好聲寬慰的。
——姐姐?他的阿辛姐姐呢?
餘洛安此刻好似有些癫狂,也或許是受了噩夢的刺激,赤着足從床上下來,跌跌撞撞地推開松竹欲要攙扶的手,撲到不遠處的梨花木櫃旁,從裏面捧出個精雕細琢的木盒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生死時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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