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辛夷這時方才靠着廊柱睡着了。
無法,這雨聲淅瀝,如數落到池子裏的聲音分外好聽,辛夷遭不住,沒多久搖着玉骨扇的手慢慢緩了下來,直到垂在腿上不再晃動。
霜葉坐在一旁繡着帕子,時不時擡眼看自家小姐有沒有被雨淋到;不過半個時辰,院門被從外頭推開,霜葉便看見夫人院兒裏的劉媽媽,剛打着傘踩在青石臺階上。
霜葉站起來迎,只是略有些不解:
“劉媽媽怎麽這個時候來了?下這樣大的雨呢。”
劉媽媽如今已經瞧見自家坐在檐下睡着的小姐了,也是頓時失笑:
“夫人傳喚小姐過去呢,快,把小姐叫起來;再者,小姐前幾日不是風寒剛好,下次你可要勸慰着些,別在外頭看着雨睡着了,着涼了可怎麽好?”
霜葉連連應着,轉身去到辛夷身邊兒,擡手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又低聲地喚:
“小姐,小姐您醒醒,夫人有要事相傳,小姐……”
辛夷睡得并不沉,此刻霜葉連叫帶推的,辛夷很快就睜着稍微迷蒙的雙眼醒來了。
劉媽媽上前幾步,朝辛夷行了個禮:
“小姐妝安?”
“夫人喚您過去呢,平南王府來了王妃和世子拜禮,奴婢瞧着,那位王妃想見見您,夫人便使我來喚了。”
辛夷初初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待聽清她說的平南王府,瞬間清醒過來,眉目一凜:
“平南王府?可是那位憬世子?”
“正是。”
劉媽媽應了,低眉順眼地又行一禮:
“小姐您且快快地收拾着,奴婢先行回去,您也早些去主院,莫要讓夫人和來客等急了才好。”
辛夷這便垂下眼簾,點頭稱是。
待劉媽媽撐着傘走遠了,霜葉便來扶着辛夷,告知她另一事:
“小姐,方才您睡着了,奴婢從前院回來,守門的一位姓李的小厮,說是午間,大理寺卿餘府的餘小少爺,身邊一位叫松竹的伴讀,送來一封信,要我交與您。”
“奴婢不敢輕易收,怕污了小姐的名聲,就回來請示您,現下那信,還在守門小厮那裏壓着。”
辛夷停下腳步,微微抿唇:
“不用收,往後再有,皆一應留在那小厮那裏吧,我不願看,但往後或許會有用處。”
說起這話,她面色已經頗為冷淡,沒有方才那般柔和。
霜葉應了,心下微怵,連忙面似好奇地說起些別的:
“小姐,方才劉媽媽說憬世子,那又是哪位世子?奴婢怎麽從未聽說過?”
辛夷同她一道兒往屋裏走,語氣沉沉:
“是不久前剛從封地來到京城的平南王世子,元憬;你不知道也正常,那位世子性子并不溫和好相與,平日參加集會也離所有女眷遠遠的,便是我,也僅是前幾日見過一次。”
霜葉好像忽然反應過來了,語氣有些訝異:
“莫不是那日,從牆頭掉下來,又莫名其妙攔住您去路的那位?”
辛夷頓了一下,
“就是他。”
說着,她又努力去想,前世明明認識元憬要更晚些,怎的重來一次,這段時日卻每每都能見到?
——就好像是有什麽東西,因為她的重生而暗地改變了。
然,現今她也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既然是那平南王妃想見,好歹還不是元憬自個兒的意願,只消她能收斂着,不引起他的注意,依着自己從前對他的了解,若非是自己心悅的女子,他斷不會接受所謂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屆時,她即可安然脫身。
想到這兒,辛夷迫使自己鎮定下來些,回房裏換了衣裳,又洗了把臉,也來不及施脂粉了,就如此素面朝天地去了主院。
甫一進去,就看到母親宋氏端坐主位,旁邊的那位雍容華貴的婦人,辛夷只消遠遠地看一眼,就知道是她前世的婆母,平南王妃。
平南王妃出身高貴,性子也偏随和,除了偶爾有時耳根子軟容易被人煽風點火,心機淺薄以外,辛夷那時候還是極敬重她的。
再往下,就是元憬了。
他今日着了月白色的衣服,上面繡了些霁色的暗紋,瞧着多了些清冷感;辛夷垂下眸子,躲開他似有若無看過來的目光,想着方才所見,卻總是不自覺想起他那日從牆頭掉落的滑稽模樣,兩次相見差別如此之大,單是稍稍想想,她就莫名有些想笑。
“母親慈安,王妃金安。”
她柔聲說着,又側着身子,朝兩位長輩福身行禮。
平南王妃剛一看見辛夷,确有驚鴻一瞥之意,素來只聽坊間傳聞,偶爾也曾從其他人家聽來兩句,早就自己想過是何種女子,卻沒想到這辛家小姐,通身氣質,竟比容貌更要出彩三分。
“快,快坐。”
“這孩子,真真兒是出落地極好的啊?”
平南王妃說着,側過臉看向宋氏,宋氏當即笑着點了點頭:
“承蒙王妃誇獎,是我兒之幸。”
辛夷現下已經站直身子,宋氏朝她招招手,她便順勢走過去,坐在宋氏下首。
平南王妃顯然滿意極了,看這辛家小姐,也很是知書達禮的模樣,即便如此嬌慣長大,卻半點兒未沾染京城其他好些貴女身上那種跋扈嬌縱之氣,實屬難得。
再轉頭看看自己的兒子元憬,心思他性情如此乖戾,若能得這般柔婉的女子做良妻,也能多多包容勸誡不是?
——只是也不知憬兒心裏如何想?
平南王妃心知世子脾氣犟,若是他不滿意,便是再好的女子他也不想要的,只是如今八字還沒一撇,這辛家女又待字閨中,正好還有的是時間仔細商議。
——哎呀,好孩子,真是越看越喜歡。
元憬不知道自己母妃用那一臉慈愛的笑看着辛夷是做什麽,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又中了邪了。
——上次她穿的湖綠,襯得她清潤通透;現下着了一身荼白的軟煙羅,裙擺處繡了層層疊疊的山茶。
她好像很喜歡這些清雅之色,甚少有深重朱紅之類的衣裳首飾。想到這兒,元憬藏在袖子裏的手倏忽攥緊,忽然又想起那怪夢,是在不知某一日的夜間,他曾模糊見過,她穿鳳冠霞帔,錦繡妍妝的模樣。
雖然現下記不清楚,他卻清晰地想起當時初初從夢裏醒過來時心下的震顫。
元憬又擡起眼簾,先是看向母妃,她正同尚書夫人交談甚歡,并未注意到自己,如此,他這才偷偷瞥眼去瞧她。
她端坐着,裙擺長長地垂到地上,貌似很認真地在聽兩位長輩交談,并未看向他這邊,後來大約是他看過去的目光太過灼熱,她眼角餘光終于稍稍瞥過來些,卻也只是禮數周到地朝他微微颔首,半分多餘的表情都無,轉而移開了目光。
元憬擡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起從前許多人誇過他面相極好,端的是翩翩佳公子,從前在平南封地時,書言還說有姑娘轉交給他信件香囊一類的物件。
他即便不是這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兒,卻也絕對算不上醜吧?可為何每次見她,她不是欲躲他,就是一副懶得多看他的模樣?
元憬心裏,破天荒頭一次,生出了些小小的挫敗之感;他十七八歲了,并非什麽都不懂的年紀,府裏管事安排破身的通房丫鬟他看不上,自诩和這天下其他男兒不一樣,非得娶一如意娘子,在此之前,絕不将自己随意交出。
可畢竟他也是個普通人,頂着世子的高貴身份,僅是個半大的,甚至還未真正及冠的少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感興趣地,能入眼的姑娘,人家卻十足地瞧他不上。
這種拜禮,又特意把自家女兒叫出來,自然是誰都心裏明鏡一樣,他也知道母妃是有意讓他相看一番,她自然也能大致猜出自己母親用意的。可她這般态度,好似并不大上心。
元憬心裏亂糟糟的,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說難受也算不上,僅是些略含期待的倨傲被碾在地上了而已。
他又眼瞅着,她面上雲淡風輕地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時不時還會低聲喚身邊的丫鬟低下頭來耳語幾句,卻從始至終,都沒有再看他。
元憬終于垂下眼睑,看向別處;此刻,辛夷沒了那些如鋒芒在背的感覺,也稍稍松了口氣。
——待他自個兒讨了沒趣,自會去尋其他有意思的女子;她雖不知這一世他為何初次相見就對她産生興趣,卻也實在不想步當初的後塵,她心中自是知曉他深情無人可敵,然那些情意卻也如山巒般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她想報了前世的仇,再尋個溫潤平和的夫郎,好好過完這輩子便罷。其他的,亦不敢奢望了。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頗有傾盆之勢,其實平南王妃剛來辛府之際,倒是還未曾落一滴雨的,只是沒想到夏日天色多變,沒多久就成這樣的雨勢。
平南王妃倒是想告辭,只是雨下的這樣大,便是有馬車,也要淋些在身上的,便想等雨稍微小些了再走。
丫鬟婆子便眼疾手快地又伺候了一次茶水,另有劉媽媽轉頭去了小廚房,端出些精細的糕點出來,在各個桌上都擺了一份。
元憬不喜這些甜食,原就打算不碰一下的,卻看見辛夷伸出蔥白細長的指尖,輕撚起一小塊兒放進嘴裏,好像……還微微笑了一下?
——有那麽好吃嗎?
他聽那宋夫人同母妃說,這糕點是桂花糖蒸栗子糕,原本沒什麽稀奇的,妙就妙在,手藝是跟着宮裏的禦廚學的,他這才想起來時在馬車上母妃同他說起,辛夷的姨母,便是宮裏的淑妃娘娘。
——怪不得,是這辛家小姐喜歡吃吧,所以才這麽多人盡着她的胃口,連宮裏的手藝都學來了。
元憬心下癢癢,終于忍不住,也伸手拿了一塊兒,眼瞅着辛夷往嘴裏放了一塊兒,他也放。
細嚼慢咽出來,似乎……似乎味道真的不錯。
只有書言不經意間低頭看見,自家世子不知何時,那雙眼珠子都快黏到人家辛小姐身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唔,好喜歡寫少年人生第一次慢慢心動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