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此時方才不過及冠,心境滄桑不似少年,幼年所受苦難,以及後來的權貴加身,讓他一日一日,抛卻了很多曾經在乎的東西。
他活這些年,唯一的溫情來自于辛夷,情窦初開的愛意,也來自于她,可如今,他最先抛棄的,也是她。
看着面前空蕩蕩的樓閣,他想起在尚書府,也是這般的雕梁畫棟,女子的閨閣書房清幽秀麗,他的阿辛姐姐,總會教他念書習字,偶爾嬉戲玩鬧,不似在餘府這般孤寂。
他想起那時候,他還叫洛安的時候,辛夷說這是好名字,每每都眼含笑意,缱绻地喚他;她于他來說,是這世上最溫柔良善的女子,救他于水深火熱的人間地獄,給予他尊榮的一切。
把他當做家人的時候,從未虧待過他,把他當做情郎的時候,不計較他的出身卑賤,給他光明正大的婚約和身份。
想到這兒,眉目清潤的少年眼睫輕顫,陡地心口鈍痛。
——人總是肆無忌憚地,去傷害最愛自己的人。
餘洛安指尖輕撚着手中書本的邊角,雙眸失神,另有些空洞。
他早該知道的,從他決意退婚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親手毀了從前的一切,如今還懷念什麽?又有什麽資格懷念?
他清楚,但他不甘。
終究是年少绮夢不能當真,有緣無分。
“松竹。”
他低聲的喚,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厮身着藍灰色布衣,聞言低眉順眼地應着:
“公子您說。”
餘洛安從話本的夾層裏拿出一封信,遞給松竹:
“你去,把這封信交給尚書府的霜葉姑娘,讓她給阿辛姐姐。”
——他還是不願相信,辛夷會像前幾日那樣冷漠,她一定只是一時意氣,他寫了這信,告知她自己的苦楚難過和迫不得已,她定會體諒他的。
現如今,他也只得這般安慰自己了。
松竹起初面露異色,後應下接過去,恭恭敬敬地後退幾步,轉身離去。
卻說元憬,自那日見過所謂夢中人後,本以為了卻了心中的念想,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卻不想夜長夢多,會見周公時,又見到了那辛家小姐。
不過這回,再不是模糊不清,且自己從未經歷過的場景。而是實實在在,那日在牆頭,一樹梨花随風飄落之際,他一眼驚豔的,馬車裏坐的辛夷。
當日心中震顫自不必說,如今再次夢到,醒來之時,心下竟莫名多了些缱绻之意。
他這般少年,從未經歷過情愛的,成日混跡于一群纨绔公子之間吃喝玩樂,頭一次生出這種奇異的感受,只覺新鮮。
午間用過膳,平南王妃又來了沉香榭,元憬還以為母妃又是得了父王的口谕來訓誡他,誰承想竟是來解他緊閉的。
“你父王說已經關了你這麽些時日了,看你也算乖巧,沒再生事,心想你大約也知錯了;正巧近幾日母親在拜訪這京城中的許多達官顯貴,我兒又尚未婚配,你父王的意思是,從今日起,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拜訪這些人家,好相看一下,日後做打算,心裏也有個底兒。”
元憬聽了,卻并無興趣,給母妃倒了一杯茶,這才開口:
“我不去,兒子在宮宴上,已大約見過那些高門千金,各個都沒甚讨喜之處,不是嬌縱蠻橫,就是端莊木讷,好沒意思。”
平南王妃笑着擺了擺手:
“憬兒這是說的什麽話,你單說宮宴上見過的那些,娘今日要去拜訪的,是那那三品戶部尚書,辛紀大人的府中,他家有一嫡長女,據說生養的極好,教養學問也都不錯,且是你沒見過的,前些時候剛被退婚,現下正是待字閨中,正是好時候。”
元憬甫一聽到平南王妃提辛家,眉頭就微微皺起來,又聽她說那辛家嫡長女被退過婚,更是生出些莫名其妙的不悅:
“退婚?誰退的?”
——如辛小姐那般的女子,都看不上要退婚,那個男人莫不是眼珠子長到天上去,欲要娶仙子不成?
平南王妃卻以為元憬不高興的原因是辛家女被退過婚遭他嫌棄了,連忙解釋:
“不是說那辛家女如何不好才被退婚,是她從前的未婚夫,僅是大理寺卿一個庶出次子,算是低嫁;但不知怎麽,那庶子又攀上了丞相府家,如今那大理寺卿和丞相一派交往過密,他就退了這婚事,轉而宋丞相就求聖上賜婚給自己的女兒了。”
“也是稀奇,尋常女子但凡被退了婚,多少也要遭人诟病的,可這辛家的,興許是因着平日裏名聲極好,如今又實在算不上是她的錯處,明眼人罵一聲那餘家子薄情寡義,轉頭卻無人嫌棄辛家小姐的,欲要求娶的人家,愣是還和從前一樣多。”
“所以憬兒,娘親是斷然沒有坑害你的道理,左右你在府中無事,倒不如随我去一趟,也好看看這傳聞中的辛家嫡女,到底是何風範。”
元憬一瞬間,心裏有些複雜難言,母妃還不知道他其實已經見過那辛家小姐,且在那光怪陸離的夢裏和她多有牽扯,這種子虛烏有的事情不能亂說他自是知曉,只是一提起她的名字,難免就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他聽母妃講她從前種種,心裏的确生出了些憐惜,但他又慣是因為那些怪夢,認定她身上有什麽不尋常之處,如今要他主動去辛家拜見,自然有些糾結。
莫不是這一切,當真要和夢中呈現的那樣,他注定要經歷那些?可他只想當個看客,又慣是自私之人,并不願意這樣為難自己。
“母妃,兒子今日身上略有些不适,還是不去了吧……我也不……”
“憬兒,你為什麽一提起京城中的千金就如此态度?”
平南王妃打斷了他,眉頭微微皺着,感覺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你該不是,私下裏已經有了什麽相好的姑娘了吧?還是……”
她欲言又止,面露難色地看着元憬。
元憬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如針芒在背,瞬間就知道母親想歪了,他也急忙辯解:
“母妃!”
“不是你想的那樣。”
“好好好,這樣行不行,兒子去,兒子跟着你去還不行嘛,兒子什麽都聽憑母親的安排。”
平南王妃聽了他妥協,終于眉開眼笑,也放下心來,迎着元憬無奈的眼神,歡歡喜喜地應着好,轉頭吩咐丫鬟婆子收拾拜訪禮物去了。
元憬抿着唇,略帶氣性地倒了杯茶一飲而盡,轉頭看到書言正低頭憋笑,嚇哧嚇哧地,瞬間就氣不打一處來,擡腳踢過去,又立刻被躲開——
“爺——,世子爺,小的知錯了,小的再也不笑了,您就饒我這回……”
書言求饒後努力閉嘴,元憬恨恨地瞪他一眼,不再看他,心下卻思量着:
——真有夠玄乎,那個辛夷,為什麽自己走到哪兒都躲不開她?
教他心心念念的辛夷呢,這會兒子正坐在屋檐下,靠着廊柱賞花呢。
院子裏的藍花楹正開的熱烈,廊柱旁邊就有好幾棵,另種了些桂花樹,這會兒還未開花,但葉子也是郁郁蔥蔥,有幾株顏色素淡的牡丹,正是傾城好顏色的時候,她搖着手裏的玉骨扇,微微驅散些初夏的悶熱。
昏昏欲睡之際,眼瞅着天色愈發陰沉,霜葉抱了兩把紙傘過來,經過辛夷時放在她身邊一個。
“小姐,馬上要下雨了,您等下還是進屋,別是着涼了,要是想出去,喚我和阿蠻給您打着傘,這傘先備着,我去燒着茶來給您用。”
辛夷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果不其然,不消一盞茶的功夫,豆大的雨滴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打在樹上花上,還細細密密地落在院子南側的小池子裏,滴滴答答地,生出許多好看的漣漪。
她很喜歡這樣的景色,想起前世的時候,因為不能出王府,每每也就只有下雨的時候,心裏能稍稍安定一些,坐下細聽聽這雨聲。
這廂她聽着這場沾衣欲濕的杏花雨,那邊兒,平南王妃已帶着世子元憬來了府中,正在主廳,方才拜見了辛夷的母親宋氏,正一同唔談聊閑。
宋氏作為當家主母,自然知書懂禮,與平南王妃相談甚歡,只是聊着聊着,不知怎麽就順勢扯到了兩家的孩子身上。
“我兒珩止,同我和王爺初來乍到,這孩子又太過頑劣,說來不怕夫人笑話,前不久才剛叫他父王關了緊閉。”
平南王妃轉頭嗔元憬一眼,複又回頭笑着同宋氏說道。宋氏心裏何嘗不知道她扯孩子作甚?只見世子元憬,的确一表人才,唇紅齒白目若朗星;且這個年紀,正是同她家阿稚匹配的,身份地位又如此尊榮,若能得個正室的名分,豈非幸哉?
想到這兒,宋氏趕緊順勢接話:
“王妃哪裏的話,這般大的孩子,不都是如此意氣風發;妾身倒覺得世子實在是品貌非凡,風姿卓絕的好孩子。”
平南王妃聽了這話,心裏自然歡喜,臉上六分笑意,端的是十足受用;宋氏一看有戲,又趕緊接着道:
“妾身鬥膽,不如将小女喚來,兩個孩子年紀相仿,也好認識一下,日後若是能在一個書院念書,也好能說上幾句話。”
她這樣說,平南王妃自然一萬個願意,她正愁怎麽開口叫辛家小姐來呢,可巧兒這宋氏如此明白事理,已經領會到她的意願了。
也未過問元憬的意思,王妃就接着又說道:
“夫人說的是,本妃也正有此意。”
宋氏見狀大喜,趕緊轉頭低聲吩咐身邊的婆子:
“快,去弄玉小築,把小姐請來。”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大家,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