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卻說元憬,在外頭瘋玩兒了一天,約摸傍晚的光景,才不緊不慢地晃回了平南王府,照樣是爬牆回去,書言可就慘多了,懷裏還要護着那盆剛長出傘狀葉子的荷花。
“我說世子爺,這花又不是什麽值錢物什,您回了府,想要什麽,管家皆能一應給您弄來最好的,何必自個兒勞心勞力地買,小的抱這麽大一盆,都快要累趴了。”
書言也是因着從小和元憬一塊兒長大,十幾年的主仆情分,才使得他敢這樣跟自己的主子說話,也是元憬縱着,聽他如此抱怨,也并未怎麽生氣:
“說你不懂,你還真不懂,我去叫管家派人置辦這些花兒,他多是貼身伺候父王的,少不得就要告訴我父王去,那我父王想起我來了,勢必就要來找我的事兒,說我不務正業,除了讀書習武,旁的事就見我都用功。”
“他這般罵我這麽多次了,怎的你竟還不長記性,好不容易他被府裏那些姬妾勾去了魂魄,再教他想起我來,好尋我的麻煩嗎?”
書言這才明白過來,其實細想想,平南王罵的也沒錯,世子爺的确是聰慧沒用對地方,鬥雞走狗的纨绔事兒他樣樣精通,反而這讀書上進的事兒他沒興致。
“走吧走吧,趕緊回去,還等着過了時候,萬一我父王母妃他們心血來潮去看望我,豈不露餡兒?”
書言聽罷,沒再說什麽,趕緊跟在元憬身後,亦步亦趨。
好在今日他還算幸運,門口的守門小厮悄悄給他倆放進去,低聲地說了聲,王爺和王妃都沒來,沒人發現。
元憬高興了,神清氣爽地回了屋裏,書言伺候着用了晚膳,他沐浴過後,也就上塌歇下了。
尚書府。
下午的時候,辛夷住的苑裏來了周姨娘,是辛紀唯一的妾室,周氏。
辛家一脈單傳,子嗣凋零,到辛夷這一輩兒,竟只剩她一個女兒;辛紀不願納妾,正妻宋氏又傷了身子無法生育,還是辛夷的生母宋氏,從外頭的良家子裏,挑了個模樣周正性子溫和的,硬是弄到府裏來。
可惜這麽多年,周氏也一直未能懷上,大約是膝下無子的緣故,倒是對府裏唯一的小姐格外憐惜,雖說和宋氏相處多有冷淡,對着辛夷,卻如同她真正的母親一般疼愛。
“早前姨娘聽說你染了些許風寒,就尋思過來瞧瞧你,結果又有別的事給耽擱了,今個兒本想帶我們阿稚出去采買些衣裳首飾高興一下,誰知道來了,又撲了個空。”
周氏笑得慈眉善目的,拉着辛夷的手絮絮叨叨,小小埋怨的語氣,聽得她心下失笑。
“姨娘何苦,想見女兒,叫丫鬟通傳一聲不就好了,哪兒有長輩親自跑過來見小輩的道理。”
周氏同她是真的親,方且聽到她說是自己的女兒,心下立刻就喜出望外,但為着規矩,還是不得已開口:
“小姐可不許這樣說,姨娘心裏是高興,可姨娘畢竟是妾室,小姐是嫡出,哪能算我的女兒,可千萬千萬,莫叫外人聽去了笑話小姐。”
她是真的擔心辛夷,說話間語氣表情都帶着憐惜,又生怕她辱沒了自己嫡出的身份,明明自個兒高興的不得了,卻還是顧着她的體面制止了。
辛夷心裏倒是覺得無妨,左右母親不在意這些,也常常同她說周氏命苦,又膝下無子,教她無事了就多去看看周氏,好一敘親情。
宋氏性子寡淡,又不善言辭,相較起周氏來,同辛夷少了許多溫情,辛夷心裏敬重她,但也真心喜愛周氏這個姨娘。
“好,往後我便只在姨娘跟前兒提,絕不教外人聽見。”
周氏眉開眼笑的,又擡手摸了摸辛夷的鬓發;她自嫁進來,就是看着辛夷長大的,亦母亦友,這孩子這麽些年給了她無數溫情,是她這一輩子唯一的盼頭了:
“好孩子,姨娘前幾日,還擔心你會心下郁結,如今看你好好兒的,姨娘真是高興。”
她拉着辛夷坐下,擡手示意身邊兒的丫鬟呈上來一個不小的木質食盒,左右開合間,足足三層六盤的糕點吃食,整個屋裏瞬間溢滿了香氣。
“這些都是姨娘親手做的,你最愛吃的鹵鴨,松鼠鳜魚,還有碧粳粥,糖蒸酥酪,盡是按着你的口味,保準小姐喜歡。”
周氏把碗筷皆一應擺出來,又遞給辛夷一雙筷子,滿含期待:
“快,快嘗嘗,姨娘掐着點兒做的,就為了你回來能吃口熱乎的。”
辛夷心下激蕩,其中百般感動自不必說,握着筷子嘗了一口,果然是記憶裏最熟悉的那口。
或許對這個身體來說沒什麽好懷念的,可對于她這縷死而複生的幽魂,她其實已經很久很久沒吃過周氏做的飯菜了,都快忘了是什麽味道,沒想到竟然還有機會,再一次嘗到。
“好吃。”
“姨娘做的,果然是最好吃的。”
對着周氏,她向來不吝誇贊,她知道她說了周氏會很歡喜,辛夷也樂得看她歡喜。
周氏就這麽一臉憐愛地看着辛夷,看着她把每道菜都嘗了嘗,後來實在吃不下了,這才喚丫鬟把飯菜撤下去。
“小姐若是喜歡,以後隔幾日姨娘就給你送過來些,我瞧着你這幾日胃口好像不大好,臉蛋兒都消瘦好些。”
她也是心疼,自己心尖兒上的小閨女,剛被退了婚事,又生這一場病,教她看了不忍。
辛夷接過霜葉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語調柔和:
“勞姨娘惦記,若是真能得了空常來我這兒,自然不勝歡欣。”
——這世上所有對她好到骨子裏的人,她都受用,且一一記着,這世間道理向來如此,只有投桃報李,沒有以德報怨那一說。
所以她從前如何瞎了眼,又被蒙了心智?辛夷坐着,垂下眼簾,想到極其厭惡的人和事兒,微微蹙眉。
沒有從頭來過的道理,犯下的錯,便是轉世百次,也洗刷不掉;他當初自己造出來的孽,她也會一筆不落地,如數算到這輩子的餘洛安頭上。
本來就是謀算着從別人身上得來的權勢富貴,讓她無端想起吃完了食物就換主人的狗,實在惡心。
周氏眼瞅着辛夷面色較之方才有些不好看,且微微失神,就心知她是想起什麽事兒了,但她一個做姨娘的,這等大事兒也不好多作置喙,只得避重就輕地,勸解開導兩句便罷了。
“小姐也別總是因往事折磨自己了,姨娘曉得你是好孩子,自然也會有別的好男兒,來把我辛家最好的千金迎娶回去的。”
周氏伸出手去,握住辛夷的輕拍了拍,見她擡頭看向自己,臉色很是溫婉慈愛:
“老爺夫人,還有我,都希望小姐能像以前那樣無憂,夫人昨天還同我說,‘那種貨色,不要也罷,只是可憐我的阿稚,竟要因此傷神不已’,夫人她,也很是擔心你呢。”
辛夷聽了這話,僅是低頭緘默。
周氏性子極柔,說罷了這些話,站起身來:
“我今日來看了看小姐,心裏安生多了,時候也不早了,姨娘就先回去,小姐也早日歇息吧。”
“姨娘,我送送你。”
辛夷也随着起身,把周氏送出院子,回來的時候,霜葉正巧要來喚她:
“小姐,今日出府沾了些塵土,我備了熱水,小姐沐洗一下吧?”
辛夷點頭,同霜葉一道兒去了西廂房。
院兒裏栽了許多藍花楹,已有宅牆那麽高了。到這個光景,也結了許多花苞,院子裏無人了,只剩近傍晚的陽光照下來,竟就有那麽幾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先開了。
花楹樹,是當初餘洛安剛進尚書府的時候,種在苑裏哄辛夷開心的,那時候他還叫洛安,滿心歡喜地想着終于有了家,有了依靠,就連讨好他的阿辛姐姐,也是心甘情願地,想要報答她。
餘府的南苑,倒也種了些花楹,寥寥幾株,他當初才回到餘家,一眼便相中了這個院子。
餘洛安身邊跟着的貼身小厮名松竹,極木讷無趣,好在餘洛安也并不喜多言,坐在院子那棵百年扶桑樹下,自顧自地看着那幾棵花楹。
——也不知她的那些花楹樹開花了沒?
如今,他心裏只要想起那個溫柔明媚,如朝陽一樣出現在他生命裏的辛夷,心裏就開始止不住地泛疼。
是那種并不明顯的,針紮一般,不致命,卻也無法忽略。
松竹在屋裏找了好一會兒,才捧着一摞書出來,放到餘洛安面前的石桌上,他拍了拍手,聲音憨厚,略有些不解地問:
“少爺,您幹嘛不看書院那些關乎學問的書,看這些個姑娘才看的話本子作何?”
餘洛安聞言一愣,指尖輕顫着,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這麽問過:
“為什麽要我聽小姑娘才喜歡的話本子呢,阿辛姐姐?”
那時候她才多大,十四五歲的年紀,明明是自己想看又想講給他聽,偏要信口胡謅一套說法出來,還拿話本子輕敲他的頭,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柔:
“虧我還給你起名洛陽才子,話本子裏有多少道理你可知?先生說許多次了,先學做人,再知學問。這話本子裏講了很多關于道德品行的,你且仔細聽着,自能悟出其中奧妙。”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甫一想起來,竟還記憶猶新地,仿佛發生在昨天。
他聽了她這許多年的話本子,從未想過去參透其中任何道理,只是偶爾想起她的時候,就忍不住看看院子裏的花,或者看看那些耳熟能詳的話本。
甫一翻開兩頁,又忽然想起,自他離開尚書府後,短短數月受盡苦楚爬至人上人,從未後悔過自己做出的一切選擇;卻在前兩日游湖,得她冷眼相對時,心中瞬間生起的萬般愧疚。
他唯一對不起的,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