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平南王府。
高門大宅夜間寂靜,九曲八彎的坐落着各個院子,路上時有幾個守夜的下人走過,踩着一地銀輝,腳步輕慢;只見一眉清目秀的小厮,急急惶惶地跑過去,進了一座格外華麗高大的主院。
甫一進去,便聽見從屋裏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在這安靜的夜裏如同驚雷炸開。
那穿灰藍色步衣的小厮連忙推開那扇雕刻精致的門,果然如預想中一般,屋裏一片狼藉,到處是團成球狀的宣紙和胡亂揮灑的墨跡,已經幾乎沒有好地方可落腳。
那赤足站在中間的少年男子,眉眼妖異如畫中人,此刻卻全是戾氣,生生破壞了那張比女人還豔上三分的容顏,若非喉間凸起,下颌又稍顯冷硬,恐要讓人以為是個女子。
他衣着松垮,繡着銀線的裏衣外,只随意披了一件玄色外袍,發絲淩亂,另有幾绺垂于臉側;見了來人,怒氣沖沖地摔了手裏的毛筆,眉眼陰郁地杵着。
——是平南王嫡長子,元憬,字珩止。
“世子爺——,我的小祖宗哎——”
那小厮苦着臉叫喚,還不忘把身後的木門關上。
“您這又是怎麽了,怎得把這名貴的東西都摔個稀巴爛……”
“書言。”
貴人少年沉着眼睑,打斷了小厮的話,雖低沉有度,但興許是因着年齡,聲線略帶了一絲稚嫩。
“我方才,又夢到她了。”
那叫書言的小厮正低頭收拾,聞言立即擡起頭,頗有些好奇似的,
“明明在夢裏看的一清二楚,醒了以後,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我想試着畫下來,可也無從下筆。”
那少年微皺着眉,輕輕搖了搖頭,
“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怎麽總是會夢見,一個從來都沒見過的女人呢?”
他擡眸,看着站在不遠處的書言,
“書言你說,本世子是不是被什麽污穢之物,給下了降頭?”
書言聽了這話,也是一臉為難和無措,
“世子爺,您這真的問住我了,我從小就跟着您,識幾個字您都一清二楚,這種光怪陸離的奇事兒,我這孤陋寡聞之人哪兒能知道。”
他跨幾步,去扶那個他喚做世子的少年。
“依奴才看,您既然一時之間想不明白,就任着它呗,左右又沒有怎樣,無非是個夢罷了,您就當是黃粱一場,忘了便是。”
元憬不聽他這套說辭,幾不耐煩地把胳膊抽出來,負着氣坐到了榻上。
這怪夢困了他三天了,每晚都是一樣的內容,他在自己的夢裏,像一個局外人,看着另一個自己,和一個女人過的一生。
夢裏好似過了很多年,那個“他”也慢慢從少年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驚醒的一瞬,所見所聽都忘光了,愣過神來,現實才過了幾個時辰而已,而且不知為何,總是心頭發悶,心尖兒泛起細細密密的疼,弄得他是日夜難安。
他的父王母妃,自小便将這唯一的嫡長子嬌慣得不行,從前在平南之地,他便是出了名的乖戾纨绔,平南王念及是在自己的封地,并未對他多加看管,也就使得他的脾性越發陰沉無常;後來搬到這京城,沒幾日他便因着被沖撞,硬生生在天子腳下,使喚下人打殘了一個九品小官的庶子,這才被平南王軟禁在府裏一個月。
如今在自己身上,出了這樣的怪事兒,他性子又多疑暴戾,一時性起,就将手邊的東西摔了個遍。
少年垂下眼皮,牙齒輕輕磨動,眼裏已帶了幾分狠意。
從來就沒有他元憬弄不到的東西,那個夢裏的女人,即便是鬼是妖,他也要逮住她。
書言見他那副表情,何嘗心裏不清楚主子是在盤算什麽,只得心裏哀哀地,替那個觸了這小閻王的黴頭的人捏一把汗。
他沒再說話,給元憬倒了一杯茶,哄着他歇下,趕緊收拾屋裏的殘局。
辛夷是在四月初,收到泛舟賞牡丹的帖子的。
這京城裏的貴人小姐們,十幾歲花兒一樣的年紀,成日裏無事可做,學罷了女紅針織和書院學究的課,就總喜歡舉辦些賞花行酒一類的約會,以打發時間,也作消遣玩樂。
辛夷作為貴女裏的翹楚,自然回回都在邀請之列,從前她就很喜歡這些,如今更是為了散心,早早就做了準備;霜葉見主子這麽些天總算露出了笑意,也歡喜得緊,幫着挑衣服和首飾。
藕絲琵琶衿上裳,雲紋煙羅衫,織錦披風,如意雲紋緞裳裙;首飾則簡單得多,一些玉質素淨的簪子和環佩。
她遣了家中的馬車相送,甫一到地方,才下馬車,就看到了一個她如今最是厭恨的人。
——餘洛安。
看着還和以前差不多,只是穿的華貴了許多,清潤和善,眉眼乖順的模樣,她以前不就是被他那副良善樣子給騙了,以至于落得個那般下場。
仔細說起來,她也沒想到,以前他那麽畏縮乖巧,因為出身不詳,從不願以遠房表弟自居同她一起來參加這種集會,如今飛黃騰達成了人上人,果然連性子習慣都不同了。
越是想起從前種種,辛夷就越發地恨,這輩子的餘洛安,還僅僅只是退了婚罷了,她以為自己可以平靜以待,可原來,下意識戳心的厭恨不會騙人。
她冷着眉眼下了馬車,那群閑聊的小姐公子們顯然也注意到了,有幾個平日裏和辛夷關系還算不錯的姑娘,巴巴地過來同她打招呼。
雖說大家都知道,這京城新貴餘小公子才退了辛夷的婚約,又被賜婚給丞相家的宋錦玉,但那丞相小姐一向眼高于頂看他們不上,相較下來,她們還是更願意和辛夷親近。
為首的那個,是京兆府尹虞大人之女虞菡萏,辛夷記得,前世嫁給了太子元貞,他落勢以後也一直不離不棄,最後也不知這小嫂嫂後半生怎樣了。
辛夷心裏生出許多愧疚和親切,拉着她的手,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期間,她能感受到,那道熟悉的目光,若隐若現地朝她這邊過來。
她心下冷笑,連看一眼過去都覺得倒胃口;自始至終,除了最開始下馬車的時候,她沒有再看他一眼。
太膈應了,她怕自己會惡心得早膳都吐出來。
倒是一旁的霜葉,稍稍擋在她面前,頗是護主的,狠狠地瞪了回去。
唠夠了嗑,貴女們三三兩兩地去那個香船上,辛夷站在最後面,本想等他們都走了再上,眼角餘光卻瞧見,去香船必經的石階盡頭,那人正站在那兒,遲遲沒有動。
辛夷面無表情,提着裙擺,一身清冷地從他身邊經過;雖然極度不願,她在微微嗅到他身上的松香時,還是不自覺想起了以前。
因着她一句君子之香,她的洛安幾乖巧聽話的,身上便只熏松香,那些記憶,美好的像是假的;可惜這人啊,總是變化無常,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興許她心心念念的洛安,早就死在了辛夷塢,現在這個,不過是披着他殼子的一個惡鬼。
話本子上說,由愛故生恨,由愛故生怖,她心思清楚,她歡喜的,是以前的洛安,她恨得,是現在這個餘洛安。
卻在擦肩而過之時——
“阿辛姐姐。”
他如今,也只是少年而已,還是開口了,低眉順眼地,缱绻地低聲喚着,
阿辛姐姐。
辛夷停住了步子,旁邊的霜葉眼神怨毒地扭頭,看着沒有轉身卻微微側過臉的餘洛安。
他低聲同她問好,語氣表情,竟和從前出奇的相似,好像什麽退婚,什麽背叛,都是她辛夷的一場夢一樣。
裝的越像,她越害怕,越厭惡;他心機如此深重,什麽都能利用,又什麽都能背棄。
良久,他又開口道:
“阿辛姐姐,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很是複雜,表情也略有些古怪,可惜辛夷背對着,絲毫不能看見。
辛夷微微擡起臉,不知在看什麽——
她張了張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也沒有轉身,徑直就往前走。
她方才,又恍惚想起前世的事情,想起很多意難平。
她張嘴,是想罵他的,她想撕開他那張嘴,讓他不要到這種地步了,還若無其事地再說什麽坑騙她的鬼話,但了了,想了想,又懶得再多說;
她惡他到骨子裏,不願再多糾纏一句,多說無益,只能徒增煩惱。
——沒有一句回應。
即便他早已料到了,可真的被這樣對待的時候,心裏還是不可抑制地泛起刺痛。
餘洛安的眼角餘光,可以看到辛夷慢慢走遠的背影。
他又想起以前,以前。
以前她不會這樣的,她會攬他進懷裏,會嬉笑怒罵,靈動活潑,會叫他洛安,會說永遠護着他一輩子。
他親手扼殺了那個辛夷,心頭卻像是被剜走了一大塊兒。
他父親告訴他說,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情愛;他聽了,告訴自己無怨無悔,為了成為人上人,什麽犧牲都做得。
他眼睫輕顫,雙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他咬着牙,眼神冷得像冰。
——他不能後悔,也絕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