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元十年,京城,戶部尚書府。
已經半夜三更,府內的南苑突然燈火通明,一片嘈雜。
雕梁畫棟的閣院裏,透過層層的珠簾帷幔,
辛夷只着素色裏衣,捂着心口咳嗽,站在一旁的霜葉扶着她的胳膊,面露關切。
“小姐是又魇着了吧,奴婢已經差阿蠻去請郎中了,您別動氣,且緩一緩。”
辛夷扶着床棱,側了個身平躺下,又慢慢閉上眼——
她方才的确是夢魇,香汗淋漓地從夢裏驚醒,已經是三更天了;許是春日裏天風多變,受了涼,又控制不住地咳了幾聲。
她緊緊捏着身旁霜葉的袖口,再次确認了一個事實。
三天前,她死了一遍,卻又活了。
活在她十六及笄之年,方才被餘家小公子退婚之時。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徹底相信。
像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記憶裏的一切都那麽不真實,卻又那麽刻骨銘心。
怎麽能忘,前世所有的辜負和背叛,所有的意難平和遺憾,一樁樁一件件,她永遠都忘不了。
——餘洛安。
她臉色蒼白,只要一想起那個人,便恨得咬牙切齒。
他的一切榮華,都是踩着她一步一步得來的,到了了,她卻因為他,落得那樣一個不堪入目的境地。
一個出身下賤的庶出次子,得了高門小姐的愛意,只知糟踐不知珍惜,她如何不恨。
辛夷努力壓下憤懑,悶聲開口,聲音低緩:
“我聽說——”
“……他今日被聖上賜婚了。”
冷不丁的,她閉眼來了這麽一句,不是疑問,顯然篤定。
霜葉倒茶的手一頓,很久沒有回話,“他”是誰,她顯然很清楚。
半晌,遲疑着開了口,
“是——,餘公子如今,已不再是庶子了,聖上做主,過繼給了餘家大夫人趙氏……”
辛夷聽了,沒有說話;霜葉在心裏幾番斟酌,最終還是開了口,
“是丞相嫡次女,宋錦玉。”
辛夷聽了,突然就笑;聲音從床帳裏傳出來,霜葉聽得想哭。
“我說呢,怎麽突然就要退婚,原是,攀上了比我更高的枝兒……咳……”
話沒說完,她又咳,霜葉紅着眼圈,趕緊捧着溫茶過去;扶自家小姐起來,喂她喝了些水。
“您別動氣,放眼整個京城,除了皇家的幾位公主郡主,哪家小姐能比得上您的姿容才情,那人是瞎了眼,您不必為了這種人……”
霜葉從小就跟着辛夷,她幼時受盡苦楚,是辛夷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她平日又最是護主,今個兒一早得了消息,已在自己屋子裏破口大罵了好久,卻又藏着掖着,不敢叫辛夷輕易知道,怕她心傷。
“餘公子真是狼心狗肺,他以前那般沒落,是小姐您心善,非但不嫌棄,還照顧資助他,他得了如今的地位,便忘了您以前的好……”
霜葉是一直跟着辛夷的,她同餘洛安的前塵種種,再沒有人比她霜葉更清楚了,可越是這樣,她就越是氣憤。
辛夷聽了,心裏直泛冷笑,她的好霜葉啊,僅僅只是退個婚她就生這麽大的氣,又怎知前世,他餘洛安後來會做比這個過分千百倍的陰損之事。
霜葉把辛夷喝過的茶杯放在一邊,又點了些太子元貞前不久差人送來的鵝梨帳中香。
“小姐如今身子不好,好生養着才是,外人再如何,也同咱們沒有關系了——”
小丫鬟很是氣度不凡,走過去把小姐攬過去,輕拍她的背,為她順氣。
辛夷靠在霜葉身上,心知小丫鬟說這話的意思,是怕她執迷不悟,再把自個兒搭進去。
“你放心——”
她喝了幾口水,又聞着那安神香,似是累極了,又閉上眼。
“我還沒有癡傻到那種地步,他如何辜負我,我都記得一清二楚,這錯,我認了,就絕不會犯第二次。”
唯有最後的不平,是餘洛安對她真情的糟踐和利用;但也無妨,往後的日子還長,且慢慢讨還。
能重活一回,是老天爺莫大的恩典,她要好好地活一回,絕不再走以前蠢笨的老路。
“霜葉,”
辛夷支起身子,輕喚她,
“你去,叫院子裏守夜的下人把燈滅了,爹爹和娘親都睡下了,千萬別把他們吵起來。”
她前世死的時候。最遺憾的莫過于沒能再見一次自己的父親母親,他們疼愛了她一輩子,事事都為兒女着想,卻又家門不幸,幼子夭折,長女無德,以至于被世人诟病編排。
她雖然不能救下早年夭折的弟弟辛溯,卻可以避免前世的錯誤,也好讓爹爹娘親能夠頤享天年,安穩度日。
興許是在閻羅殿前走過一遭的緣故,很多事情,辛夷都看開了;她從前拘泥于情愛,辜負了很多真心疼愛她的人,她心都冷了,不想再經歷這些狗屁不通的愛情,只願自己和家人能平安就好。
霜葉連聲應着,扶着她躺下,又腳步輕慢地退了出去。
燭光明亮搖曳,她看着桌上瓷瓶裏的花,怎麽也安心不下來,腦子裏太多東西,擠的她頭疼,且想忘也忘不了,總是想起,再痛苦一番。
京城常有傳聞,
辛家長女,閨名阿稚。
——世傳仙人之姿,鐘靈毓秀。
辛夷的父親辛紀,乃當朝正三品大員戶部尚書,只有一妻一妾,得了一雙兒女,幼子早夭,所有的疼寵,都傾注到嫡長女辛夷的身上,給她取名阿稚,也有希望她能如稚童一般永遠平安喜樂沒有煩惱;又另有在宮中為妃的姨母,靠着這份全族的盛寵,她在京中貴女圈裏的身份地位,可見一斑。
辛紀早年在痛失愛子以後,為求積德累功,曾數次用自己所得賞銀俸祿,去救濟難民,其中有一處山村,名桃花塢的,所散善財不知凡幾,當地的人們感恩戴德,又知這辛大人獨寵愛女,便将原來的桃花塢,改名為辛夷塢。
辛夷便是十四歲那年,随爹爹一道去了辛夷塢,這才遇到了一輩子的劫難。
彼時這世上哪有什麽餘洛安,只有一個沒名沒姓又父不詳母瘋癫的野孩子,被村子裏其他孩子欺負得不成人樣,渾身破爛腌臜,連飽腹的吃食都沒有着落。
有旁的村民,恭恭敬敬地告訴辛夷,說這毛孩子的母親,是個瘋婆子,整天對孩子非打即罵,不知道幾可憐啊。
她那時候心軟,又被慣得極嬌縱,興許是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在作祟,也或許是她真的心疼這個小少年,救下他以後,她求了父親,将他帶回尚書府養着。
辛夷幼時便初顯端莊才情,翻遍了許多典故書籍,最終給他取名叫洛安。
意為洛陽才子,平安喜樂。
她自诩對他仁至義盡,阖府上下也無人對他不敬,單随着她的意,拿他當真正的主子敬着。
結果養了幾年,養出來一頭白眼兒狼。
她不知他早有預謀,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她那時候被他勾得三魂沒了七魄,被他口口聲聲喚的阿辛姐姐蒙蔽了心智,以至于什麽都不管不顧,結果後來釀成大錯。
思及此,辛夷抿了抿唇,從床榻上坐起來,行至碧玉屏風旁側的梳妝臺,素色寝衣的袖口寬大,衣袂翻動間,已經從櫃子裏取出了一沓紙張。
她以前很是珍惜這些東西,都是餘洛安早些年,初初遞給她的那些信,還有後來餘洛安尚在她身邊時,他為她作的畫。
如今看來,只覺諷刺又惡心,如今他又有婚約在身,這以前的東西都是禍患;她懶得再多看一眼,如數卷起,又踮起腳尖,把房內的一處燈罩取下,點燃了那些東西。
火燒到一半,她冷着眉眼,直接扔到地上,任它被火舌舔舐,慢慢變成灰燼。
正這時,只聽得一男聲,急促又擔憂地:
“阿稚——,阿稚——”
她瞬時愣住了,深吸一口氣,眼神有些發怔,慢慢轉過身去,
着一身明黃,眉目端方又一臉溫厚的青年,掀了最外層的珠簾,卻礙于禮數,只隔着層層帷幔看着她,
辛夷緊咬着下唇,鼻頭發酸,眼中隐隐約約,似有淚光閃現。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她聲音極輕柔地,盡量讓自己顯得尋常一些地喚:
“元貞哥哥。”
話音剛落,眼淚已經控制不住地落下來,好在隔着簾子,外頭的人并不能看見。
男子聽了她的喚,顯而易見地松了一口氣,但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潤,
“宮裏設了晚宴,本宮剛才從南宮門出來;阿稚妹妹,你家那個阿蠻,路上跑得急,沖撞了我的轎辇,我這才知道,你……你是病了嗎?”
辛夷努力壓抑着哭腔,卻還是擋不住淚珠子的滾落。
她的元貞哥哥,像是她的親兄長一樣愛護着她,後來卻為了她的婚事,一個母族沒落的太子,去頂撞孝恭帝,太子之位被廢,後不得善終。
時隔這麽多年,她終于又見到了他,心中悵然,自不必多說,失而複得,亦是人生大喜。
“妹妹無妨的,只是好久不見,殿下最近……可還好?”
聽着辛夷的語氣和以往沒什麽兩樣,元貞也就放心了,只是有些訝異,她說好久不見?
“阿稚莫不是得了風寒,燒糊塗了,前不久宮中設宴,你我二人還行酒令來着,”
男人溫厚的笑,像在不痛不癢地調侃自己呆傻的妹妹。
辛夷喜極而泣,臉上還挂着淚,聽了這話,又笑,
“是——,妹妹燒糊塗了,以後絕不會了。”
是妹妹糊塗,以後絕不會了。
元貞聽這話,越發覺得奇怪,怎麽好像總感覺,在阿稚身上,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但又不得了的事情,左思右想,又覺得是自己想多。
“好了,既然阿稚沒事,本宮就先行回去,你可要好好照顧身子,別讓辛大人和淑妃娘娘挂心。”
辛夷連聲應着,想出去送送,又念及時辰太晚,失了禮數,又想到往後來日方長,這才作罷。
辛夷的姨母,便是淑妃娘娘,同元貞的母後劉皇後感情甚篤,這也是為什麽兩個人要比旁的宗親兄弟姊妹親近些的原因。
辛夷緩緩擡手,抹幹淨了臉上的淚,霜葉這時便進來,通傳着,說郎中已到了。
她緩了緩,這才吩咐霜葉喚那老郎中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