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快死了。
自己沒有多少活頭兒了,她心裏都清楚。
辛夷側躺在羅床上,烏發如瀑,長長地垂到床側,隔着重重紗幔,她打眼去瞧那些守夜的下人進進出出;閣院子裏燈火通明,她捂着胸口,細細地喘着氣兒。
旁邊的丫鬟霜葉極小心地俯下身子,手法輕緩地給她順氣兒:
“小姐,奴婢求您……您喝藥吧,跟誰過不去,不能……”
小丫鬟眼圈兒都紅了,幾番哽咽,話都說不囫囵,
“不能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啊……”
辛夷想張嘴安慰她,卻發現自己連說話都很費力了,她閉上眼,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慢慢消散,連呼吸都很費力,她乏極了,不是不願吃藥,而是心知已經回天乏術,她不願再費那個力氣。
院子裏有些喧鬧,隐隐約約地,聽到有下人行禮,口口聲聲喚着王爺;霜葉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驚慌,但還是跪坐在主子床前,像是在護着她一般,
有穿着玄青色蟒袍的男人推門進來,華貴凜然,眉目如畫;唯一的不足之處,便是左眼,細看下來,有些許呆滞;他動作還算輕,也盡量壓着腳步聲,聲音是熟悉地低沉:
“阿稚。”
好像帶着些似有若無的缱绻,但很詭異的,霜葉用那種極其警惕的目光看着那個男人。
過了好一會兒,屋裏都無人回應。
男人一步一步,走到三重榻那兒,隔着帷幔,能隐約看到躺在床上的女人。
“阿稚,我去求了皇上,請了宮裏醫術最好的葉太醫;”
他頓了頓,又不自覺往前邁了一步,
“你放心,你的病肯定能治好的,阿稚——”
他又喚她,這次語氣稍稍有些急切,但叫出來許久,也欲言又止,沒有下文,而且他喚得人,顯然沒有理他的意思。
一旁的霜葉只是慢慢低垂下頭,整個屋子裏是極其詭異的安靜。
良久——
“王爺,您請回吧,小姐她倦極了,拖着病體,恐不能回您的話。”
霜葉低聲地,畢恭畢敬地說着,可卻實打實地是在攆人。
他卻像是沒聽見一樣,又往前走了幾步,即便霜葉已經微微直起身子,半擋在床前,他仍是視而不見,眼裏只有床上躺着的人。
“阿稚,阿稚……”
男人微皺着眉頭,一聲聲地喚,臉上都是痛心。
——王妃身子太虛,能用的藥都用遍了,也不見絲毫起色,再這樣下去……恕微臣直言,王妃娘娘,
——恐時日無多。
他聽不得別人這樣咒他的阿稚,他發了瘋一般,險些抽劍砍了那些個庸醫,平日裏殺伐果斷的男人紅了眼,抱着一堆醫書,無助地像個嬰孩;可冷靜下來,他看着他的阿稚,氣若游絲地躺在那兒,連藥湯都吞不下去。
他再是不願相信,卻也不得不接受,他的阿稚,就像外頭那樹梨花,正在慢慢凋零。
他無能為力。
男人撩開床帳,慢慢坐到床邊,沒再開口,只是安靜地看着。
他知道她沒睡着,但也沒打算再聽她的回應,他只盼她能多存着力氣,好好養病。
少傾——
“王爺……”
那一聲極輕,輕的快要聽不見,但男人還是一瞬就有了反應,眼前一亮,微微俯下身子,想聽的更清楚些。
辛夷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是單純地想叫他一聲,想了想,他以前喜歡她喚他元憬,就又攢了些力氣,但仍閉着眼,
“元憬。”
元憬去握她幹枯的手,冰涼的,他又放在心口去暖,另一只手去撫她的臉。
“我在,我在。”
辛夷很想睜開眼,再看看他,但還沒睜開,眼淚已經從眼尾掉下來。
他那左眼,還是教她戳瞎了,若算起從前的淵源,兩人算是仇人;她沒想到她快要死了,床前眼巴巴守着的,竟然是元憬。
竟然是元憬啊。
她這小半輩子,有溺寵她的爹爹娘親,有把她當親妹妹一樣照顧的元貞哥哥,還有她傾盡一生去愛護的餘洛安;這些人裏頭,唯獨沒有乖戾易怒,不擇手段的平南王,元憬。
但又是元憬,給了她這一生中最後的溫情。
造的什麽孽,怎的落的個衆叛親離的下場,又這樣不得好死?
她不知道該恨誰。
昨晚她還在做夢,夢到以前,
夢到餘洛安前腳叫着她阿辛姐姐,少年喜上眉梢的樣子半分做不得假;轉個身的功夫,他便冷言冷語,一紙退婚書,将她多年的祈盼和心血毀之一旦。
他這輩子頭一次叫她的名,前後态度轉變之快,好似從前那個乖順少年是假的一般——
只一句,
——你往後莫要糾纏于我。
不行啊,一想起來,她就感覺心肺都要裂開了。
難過是有的,更多的卻是憤懑和悲哀。
她到現在還記得,她初初見到他時,他還不叫餘洛安,只是個沒名沒姓的野孩子,十二歲的半大少年,一身髒污掩蓋不住眉眼精致,被虐打的快沒了半條命,卻強忍着痛也不哀嚎;她幼時,溫婉良善便是出了名的,心下不忍,就出手救了他。
她見過他那瘋癫不成人樣的母親,和家徒四壁的破敗房子,她無法袖手旁觀。
哪裏想得到,這一救,竟苦了她自己一輩子。
一直到後來他被大理寺卿的餘憫華大人認回本家,後又被退婚,她方才知曉,自己不過是他踩着往上爬的踏板,幾年的光陰錯付,從前的一切都是虛無。
後頭的一切,何止離經叛道。
她不該年少無知,再次聽信了他的空口承諾,苦等無果,默默無聞地等到最後,方知她的洛安已經另娶他人,青春年華全部錯付。
她真的好恨。
晨間她從夢裏驚醒的時候,元憬就躺在她旁邊,她背對着他,能聽到他在哭。
他從前還是世子的時候,那麽高傲的皇室宗親,天潢貴胄,堂堂七尺男兒,誰敢讓他掉一滴淚?可現在他世襲成了王爺,撇去了平日裏的陰沉暴戾,他在為自己快要死了的妻子掉淚。
他只娶了她一個,又因為她突遭橫禍失去一只眼,他應該恨她的。
為什麽呢,為什麽呢?
他強娶她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他囚禁她的時候,明明也不是這樣的。
她和他之間,本應該互相怨怼才是的。
恍然間,她好像明白了些什麽,所以眼淚掉的更兇了;元憬以為她疼,幾心疼幾溫柔地給她擦着眼淚,
男人眼眶微紅,執起她的手放在唇邊,去自己的氣息去溫暖她。
床上躺着的女人,眉目婉約,細膩如瓷,此刻卻如破敗的枯葉,容色蒼白,嘴唇幹裂。
“阿稚,你別睡,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男人安慰她,低沉沙啞又帶着哽咽。
她自己的身子,她比誰都清楚,她知道,自己決計是好不了了。
只是遺憾,臨死之前,沒能再見父母一面,她那般不孝,卻又怕他們知道了會難過,只能瞞着。
吊着最後一口氣,她不知道她還在盼什麽。
想想,這小半生,竟這樣快就過罷了,十六七歲時候的事兒,好似就發生在昨天。
大約是回光返照的緣故,辛夷眼睫輕顫,恍惚着,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兒。
想起幼時,想起弟弟辛溯,東宮的元貞哥哥,辛夷塢的那個洛安,還有嚣張跋扈的世子元憬。
她這一生,到底算什麽啊,什麽都沒活明白,白白碣磨。
她只剩最後一丁點兒力氣了。
她很想伸手,為元憬擦一下眼淚,不值得的,為她如此,不值得的。
方才觸到他的眼尾,還沒來的及擦拭,猝不及防地——
她沒了意識。
那只手倏然垂落,床上的女人頭慢慢歪到一邊,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下來。
這般,很平靜地去了,再沒了聲息。
死了。
“阿……阿稚?”
元憬有一瞬間,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他親眼見着她,用藥物吊着命,這麽些天了,一直都撐着,突然之間,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沒了。
假的,肯定是假的。
“小姐——”
霜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出聲,重重的磕頭聲傳到元憬耳朵裏,他方才如夢初醒,顫顫巍巍地伸手,把辛夷抱進懷裏。
沒有溫度了,是冰涼的。
他整個人,好像被劈成了兩半,眼神呆滞着,無法接受。
“阿稚,阿稚?”
他極溫柔地低聲喚着,像是生怕懷裏的人破碎一般。
沒人理他,當然不會有人再理他了。
男人反應過來,發了瘋一般嘶吼着,叫着太醫,有穿着禦醫服的老者進來,亦随着霜葉跪地,念着節哀。
節哀?
他的阿稚,明明還好好兒地在他懷裏,節什麽哀?
衣着華貴的男人癫狂着,死死抱着女人的屍體,嘴裏咬出血來,他貼着她的臉,喉嚨裏發出困獸一般的嗚咽,渾身都顫抖着,
——終于哭了出來。
天元十四年,平南王妃,薨,谥號昭德。
同年六月,平南王從宗室裏過繼了一個孩子,承蒙聖恩,封為世子。
七月初,平南王元憬,梁城一役,戰死沙場;孝恭帝感念其功德,允其生前最後遺願,同已逝發妻辛氏合葬。
次年三月,大理寺卿餘洛安,英年早逝,享年二十。
這都是後話。
作者有話要說:阿夏還有其他文文,如果看這個不滿意,也可以去隔壁的瞄兩眼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