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中心醫院ICU外的走廊上,站滿了齊氏家族的人。雖然正統嫡傳的齊家信這一支血脈單薄, 但旁支枝繁葉茂, 絕大部分人何權連見都沒見過。他的出現引起了衆人的竊竊私語,各色目光交織成網, 或驚訝, 或不屑,裹得何權渾身不自在。
歐陽也在, 看到何權和鄭志卿後與身邊正在交談的人點頭致歉,轉身向他們走來。除了歐陽之外,喬巧的母親闵芳是何權唯一熟悉的人, 在歐陽示意他到安全通道裏談話時,也拉着舅媽一起。
這種時候他需要身邊多個熟悉的人做主心骨。
“我正和齊老談話的時候,他突然發病。”歐陽十分罕見的面露愧疚,“是我跟洛少的事氣着他了。”
何權使勁閉了閉眼,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攥握成拳:“現在情況如何?”
歐陽臉側的肌肉緊緊繃起, 說:“急性心肌梗死,進醫院之前我給他進行了約二十分鐘左右的除顫,剛心內的裘主任說,挺不挺的過去,看今晚。”
“齊老才剛打了個支架, 這怎麽又……唉……”闵芳嘆息着搖頭,握住何權的手, 慈愛地望着他, “阿權, 別擔心,吉人自有天相。”
難以名狀的酸楚湧上心頭,何權苦笑着搖搖頭:“奇怪,早些年我恨他不死,可真到了這個時候……”
說着,他側頭抽手抹去沾濕眼睫的淚滴。他恨齊家信,恨他的無情和冷漠,恨他的自私和武斷,恨他打自己罵自己。可回頭看去,不過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承受着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絕望,孤獨地倔強着。
“歐陽,派人取針來。”何權下定決心,“有個祖傳的吊命灸法,對症心梗,外公教過我……志卿,幫我和裘主任溝通一下,我去試試。”
鄭志卿立刻離開去處理此事。西醫不信中醫,一定不會讓雙醫治療并行,否則出了問題分不清責任歸屬。這也是絕大多數醫院接收轉院患者時要家屬簽署免責聲明的原因所在——之前所做的一切治療與本院無關,出了問題別找。
裘主任不答應讓何權進ICU給齊家信施針,理由再簡單不過,就像何權當初自己說的,既然不信醫生為什麽要進醫院?你們華醫堂這麽牛,自己治不就完了?
雖然鄭志卿對中醫也是半信半疑,但他相信何權。根據他在急診的經驗,心梗患者即便是被搶救回來,一周內的死亡率也高達百分之五十。倘若裘主任對齊家信的狀态有信心,必然不會把他放到ICU裏去。
“裘主任,我們可以簽署免責聲明、保密協議,任何結果都與醫院、與您無關。”鄭志卿懇切地請求他,“不會對您的聲譽造成任何損害。”
“鄭先生,這不是我的聲譽問題!”裘主任面色微怒,“開了這個頭兒,後面個個家屬都往病房裏塞‘神醫’,醫院還怎麽幹!?你不是在美國學法律的麽?判例法是你強項吧?你告訴我,有哪個法官能輕而易舉地判下之前沒有過的先例!?”
“您說的對,是沒有法官會輕而易舉地判下從未有過的先例,但所有判例都是這樣産生的。”鄭志卿語調平緩,語氣卻不容置疑,“裘主任,法官判定一個案件是否可以作為判例需要考慮很多因素,但歸根結底還是以訴求方的利益為出發點。我認為,在這件事上,齊老的生命才是您該考慮的關鍵點。我剛看過齊老的診療報告,他再發生一次室顫,那真就是回天無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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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主任眉頭緊皺,抱臂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齊家信的情況很危險,真說不準能不能挺過今晚。就像鄭志卿所說的,在心肌大面積梗死的情況下再來次室顫,神仙也難救。
“你們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他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跟唐院長談吧,她要答應,我絕不說半個不字。”
鄭志卿立刻拿出手機。
唐葳答應了,附加條件是,倘若齊家信死在醫院裏,何權這輩子都別想再混醫療行業,她還要把他告上法庭。這很苛刻,因為即便是齊家信死在醫院裏,也肯定是他心髒本身的問題而與何權是否施針無關。
“病房不是試驗田,患者也不是雜/交水稻,一茬不行換一茬,鄭專務,請替我轉告何權,雖然那是他的親外祖父,但進了中心醫院就是我的病人,倘若出了半點差錯,我一定會要他承擔刑事責任。”
鄭志卿明白,唐葳這是要何權知難而退。拿着待簽字的免責聲明及保密協議,鄭志卿将唐葳的意思轉告給何權。
何權根本就沒想,提筆簽字。
握住何權正欲簽字的手,鄭志卿沉聲道:“阿權,你考慮清楚了?”
“不用考慮,要是我爸還活着,肯定也會做相同的選擇。”何權抽手,草草簽下自己的名字,“鄭大白,要是我坐牢了,你記得替我還房貸啊,別等我出來了連個窩都沒有。”
鄭志卿因他的話而放松下來,說:“真出了事兒我會做你的辯護人,不會讓你坐牢。退一萬步說,即便是你進去了,我也會等你。要是你不相信,明天民政局開門就去領證,沒有婚前財産公證,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齊老有遺囑,身後名下所有財産全部留給何少。”歐陽在旁邊插了句嘴,“預估近二十億,等到集團上市,按股票市值算,保守估計是這個數的十倍。”
“這是逼我一針紮死他啊……”
何權開了句玩笑,結果旁邊的倆人表情瞬間緊繃。
人體共計七百二十個穴位,皆是神經密集點。僅僅背下這些穴位的位置并無用處,還要清楚每一個穴位對人體的作用,以及多個穴位組合起來的效果。上萬種排列組合方式,沒有滴水穿石的毅力根本無法出師,為此何權沒少挨過齊家信的戒尺。
他也确實沒記下那麽多東西,僅僅将些許救命的灸法牢記在心。內關、三陰交、巨闕、心平、足三裏、膻中,這些穴位組合起來可治療心肌梗死。但巨闕和膻中均為死穴,即便是華醫堂裏七八十歲的老針灸師,下針時也格外慎重。
展開祖上傳下來的金針包鋪到小桌板上,何權取出一支在特意為他準備的酒精燈上炙烤消毒。
“外公,除了我沒人會擔這份責任,我紮的疼,就忍忍。你争口氣,多活幾年,說不定還能看見重孫。”何權輕聲對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中的齊家信念叨着,“我爸從沒恨過你,他只是有怨,怨你自私,心狠,但他一定不會希望看到你死。他愛你,又覺得對不起你,他不是不想你和外婆,他只是不想讓我父親為難。外公,我什麽都不要,錢對我來說夠花就好。我想要你一句話,要你承認我,承認我父親,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儀器間隔平穩地發出聲響,彷如對他的回應。
在心裏默念了一遍施針順序以及每一針的針法,何權深呼吸了幾次穩住手,撚動金針将其刺入。無論齊家信打了他多少戒尺,記憶中所有的疼痛都在此時化作了無可撼動的自信——膻中,平刺寸三分,巨闕,斜刺寸半。
每一根金針,都承載着生的希望。
除了歐陽、鄭志卿和闵芳,齊家人都不知道何權進ICU裏到底幹了些什麽。和醫院簽署的保密協議上規定,此事絕不能洩露給其他人。沒人上前給何權一聲慰問或者關心,他們都将這個有可能繼承齊家信遺産的“野種”視作眼中釘。倘若不是他,齊家信的財産按順位繼承起碼能讓幾個旁支家族的資産翻倍。
何權感受到了視線中的不友善,他離開ICU外的走廊,下樓坐進鄭志卿的保時捷裏躲清靜。鄭志卿問樓下急診那邊要了條毯子,拿進車裏給何權裹到身上。
在何權的額角留下記輕吻,鄭志卿關掉車裏的小燈對他說:“睡會吧,快一點了,你明天還有門診,有事兒我叫你。”
“睡不着。”何權半躺在放下去的車座上,隔着天窗望向夜空,“你知道不知道,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不用繼承遺産?”
“稍等,我查一下。”鄭志卿打開手機裏內置的KINDLE軟件,翻看之前下載的國內法規,“依據《繼承法》,遺囑生效後,有兩個月的期限可以用來宣布放棄。”
“這樣,明天看情況,要是老頭兒沒事兒就不麻煩你了,要是……”何權頓了頓,“要是遺囑生效,你幫我處理下,出個聲明或者授權書什麽的,我放棄繼承。讓歐陽跟他們鬥去吧,我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
“咱倆之間就別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了。”鄭志卿摸了摸他的頭頂,“不過你為什麽一定要放棄?不想要捐出去做慈善也行。”
何權嗤笑:“你看見我們家那幫親戚的眼神了,錢只要落進我的口袋裏,我一定會被他們逼死。”
鄭志卿點點頭。
齊家信是他們那一代的齊氏當家人,說一不二威震家族,沒人敢造次。他連自己的獨子都能趕出家門,罔提其他旁支的侄甥,只要有人的所作所為侵犯了家族利益,他一向嚴懲不貸。
所以齊家信才會欣賞管理風格強硬的歐陽,他們是同一類人。但這一次,歐陽顯然讓他失望了,沒能把何權追回來不說,還和競争對手洛氏的公子勾搭到一起。按歐陽的說法,老頭子的病真是氣出來的。
人算不如天算,有些故事的結局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