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空氣因積雪而清冷, 早起何權站在診所門口刷牙時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鄭志卿帶來的暖身茶昨天沒到診所就喝光了, 這會正借隔壁的竈臺煮新的。沒特殊的材料,就切點姜片,跟紅糖幹棗一起滾。再打進幾個荷包蛋,連暖身湯帶早飯全有了。
鄭志卿煮了一大鍋,他們喝不完, 于是由護士分發給上午來看診的患者。鑒于何權他們下午就要返回市區,盤永修回家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又趕回來給他們送冬筍和臘肉,還有一筐新鮮雞蛋, 以及各種山裏的特産,把破捷達的後備箱裏塞得滿滿當當。
何權拎起一串風幹的爪子,避開盤永修的視線悄聲問謝淼:“這什麽動物的爪子?”
“竹鼠,自己家養的, 炖湯特別香。”謝淼笑出八顆白牙。
何權偏頭翻了個白眼——這玩意能吃?還以為是辟邪用的。
沒等他說話,謝淼又說:“昨天晚上的竹鼠炒辣椒,我看你挺愛吃的。”
“啥?那是竹鼠?我還以為是兔子!”何權胃裏一陣翻騰, 趕緊捂住嘴強忍着不當人家的面嘔出聲來。
謝淼大笑着拍拍他的背:“每次有城裏人聽說自己吃了竹鼠,都差不多是你這反應。不過竹鼠跟老鼠不是一回事, 雖然都是齧齒目, 但分屬的科不同, 不用太介意。”
“哎呦我去。”何權順順胸口——酸水燒得食管疼, “老調侃廣東人啥都敢吃, 我看咱這也夠可以的。”
謝淼說:“這邊山上全是竹林, 竹鼠喜歡吃竹子的根,所以肉很香,也幹淨。”
“等等,我以前是不是也吃過?”何權突然反應過味來。
“沒有,這是第一次,永修今年開始才養,你以前吃的都是兔子。”
“我能把這玩意留下麽?”何權搖晃着竹鼠爪,苦哈哈地皺起臉,“拿回去也肯定不會吃。”
“給我留下吧,蒸完正好做下酒菜。”
何權趕緊把東西塞進謝淼手裏。
中午吃飯時鄭志卿注意到何權一口肉也不吃,專挑菜,便關切地問了一句。何權沒好意思當着盤永修的面吐槽竹鼠,說可能是喝了冷風胃裏不舒服,怕吃油了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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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志卿将灌滿暖身湯的保溫壺遞給他,要求他多喝點驅驅寒氣。何權沒什麽胃口,随便喝了兩口,草草吃過飯便下了桌。其他人正吃着,突然有個四十來歲的漢子闖進來,說媳婦兒生不下來,求大夫去家裏救命。
這是何權的活兒,他二話沒說便抓過産科急救包,拽着剛吃了半碗飯的鄭志卿出門。
産婦已經生過兩胎,可距離上一胎間隔時間長,這次胎兒又大,生了好幾個小時還沒下來。何權檢查後确認胎兒處于枕橫位狀态,轉又轉不過來,只好側切上産鉗。為防止感染,何權用熱水和肥皂反複洗了好幾遍手,皮膚被燙得通紅。
鄭志卿看着心疼,可也沒辦法。家裏的衛生條件遠不如産房,也沒有消毒劑,何權的專業素養不允許自己應付了事。
孩子一上手,何權就“嚯”了一聲——起碼八斤半,這要擱大正,肯定得剖了。
“這大胖小子,來來,趕緊抱着。”将清理好裹進襁褓的嬰兒交到丈夫懷裏,何權轉臉又回屋顧産婦。确認胎盤完整娩出,縫合側切傷口,處理好所有醫療垃圾,他幹完活才發現腰酸得直不起來。
産婦的丈夫給何權包了個厚厚的紅包。何權推了半天,可對方硬要給,無奈之下他只得抽了其中的一張收下,算是讨個彩頭對方才作罷。家屬又要留他們吃飯,可何權一看表都快四點了,只得婉言拒絕。再不回去天就黑了,夜間在盤山公路上開車,過于危險。
一聽這個家屬也不便留他們,千恩萬謝地送他們出了門。
去謝淼那取了東西,何權跟鄭志卿向他辭行,開車往城裏返。路上鄭志卿聽到何權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兒,于是笑着問:“心情不錯?”
何權偏頭看了他一眼,說:“好長時間沒獨立接過婦産科的活兒了,還行手沒生。”
“你平時幹的活兒更難,這種情況對你來說應該不算什麽。”
“不,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每個新生命對我來說都是次挑戰。”何權将目光投向窗外,突然大叫了起來,“鄭大白!停車停車,那有顆柿子樹!”
鄭志卿忙打輪靠邊,眼瞅着何權拉開車門竄下去往前跑了幾步。
“你想吃柿子?”鄭志卿也跟下車,仰臉看了看懸挂在枝頭的小紅柿。柿子樹在這邊并不常見,通常是候鳥遷徙時落下的種子在此生根發芽。
“啊,是啊,突然特別想吃。”
何權踩踩樹幹,發現爬不上去。鄭志卿笑着将他拽到旁邊,撸起袖子踩住樹幹,伸長胳膊握住根樹枝,用力将自己拽了上去。他運動神經好,也常玩室內攀岩,爬這種程度的樹對他來說算不上挑戰。
用外套兜住三個柿子,鄭志卿從樹上跳下來,将橙紅的果子遞給何權。野柿子樹無人打理,果子不足拳頭大小,卻依舊甜如蜜糖。何權一口氣吃了倆才想起鄭志卿,于是把最後一個遞到對方眼前。
“吶,分你一個。”
“不用,我不愛吃太甜的東西。”鄭志卿笑眯眯地側過頭,吻走他嘴唇上的汁液,咂摸了下味道說:“唔,甜得齁人。”
何權撇撇嘴角,把最後一個柿子幹掉。也許是發育期太缺乏甜食的緣故,他對甜的東西毫無抵抗力。但平時如果不放在眼前也想不起來要吃,今天看見柿子突然覺得不吃到嘴裏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你這就算吃過晚飯了?”上了車,鄭志卿邊開邊問他。
“這荒郊野外的也沒地方找餐館,湊合一頓。”何權從包裏摸出紙巾擦嘴,“剛是你自己不要的啊,餓死活該。”
“事實上,後備箱裏有兩截竹筒飯,盤永修特意給煮的讓咱倆帶路上吃。”鄭志卿微微一笑,“而且柿子這東西,越吃越餓。”
“我去,讓你這麽一說我還真覺得餓了。”何權摸摸胃,“停車,我要吃飯。”
鄭志卿又把車停下,從後備箱裏取了一截竹筒飯回來給何權。
何權邊扒竹筒上纏着的麻繩邊問:“你怎麽不吃?”
“你先吃,我開車,天馬上就要全黑了,前面有連續彎道,過了這段再說。”鄭志卿打開遠光燈,叮囑他:“慢點吃,別弄身上。”
竹筒一直放在保溫袋裏,這會還是熱的。何權掀開半截竹筒,肉香、飯香和竹香撲面而來。他想了想,挖起一勺送到鄭志卿嘴邊。
偏頭咬了口勺子,鄭志卿邊嚼邊說:“你自己吃,我還不餓。”
“客氣一下而已,沒打算再喂你。”
何權說着,揚起下巴。
繞了四個小時的盤山公路,到了省道上,倆人換手。開山路時緊繃的神經一放松下來,鄭志卿有點兒犯困。
“我睡會,你累了喊我。”他叮囑何權。
“你車放院裏沒?”
“嗯,我昨天開的這車回家。”鄭志卿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睫毛在臉上投下片濃密的陰影。
“那我直接開院裏,我車也在。”何權等了幾秒,鄭志卿沒反應,偏頭看了一眼,他發現對方已經睡着了。
傻瓜,累成這樣還硬扛。
直到何權将車開回院裏的停車場,鄭志卿還沒醒。何權推了他一把,把人叫醒,又在鄭志卿拉車門的時候趕忙阻止:“等會再下車,剛睡醒,冷。”
鄭志卿眯着眼盯着何權的臉,突然伸手将他擁進懷裏吻住。鹹的,甜的,還有點竹子的清香,何權嘴唇上的味道豐富多彩,鄭志卿吻得如癡如醉。鼻息糾纏,兩個人都感覺到了對方的渴望。
“去我辦公室吧。”鄭志卿戀戀不舍地輕啄了下他的嘴唇,“車裏太冷。”
何權的眼底水光流轉,瞳色幽深的雙眸輕輕眨了眨:“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志卿。”
“什麽意思?”鄭志卿眉間微皺。
“我跟你,我們……”何權垂下臉,用額頭抵住鄭志卿的肩膀,“說實話,和你在一起我很舒服,但那是身體上的,可心裏……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就是很別扭。”
捧住何權的臉側,鄭志卿強迫他直視自己的眼睛:“阿權,你是愛我的,就千萬別否認。可同時你也怨我,怨我沒在你最難的時候陪在你身邊,怨我沒能為了你留下來……相信我,那個時候我是真心愛你的,但我也愛我的父母,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更何況我也希望能有更多的學識和力量來為你撐起一片天空……”
“自以為是!”何權流轉在眼底的水光終彙聚成淚滴,順着眼角滑落到鄭志卿的手上,燙熱的溫度和委屈的話語一同打進鄭志卿的心髒裏,“我那時身邊什麽人都沒有就只有你!我的心被你掏空了你卻說走就走!你要我怎麽樣?!求你可憐我這個孤獨的家夥麽?!”
“不——不是!阿權!”将何權緊緊擁在懷裏,鄭志卿不停地用親吻安撫着他,“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把一切想的太簡單了,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噓——噓——別哭了,聽話——”
何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積壓了多年的負面情緒一股腦倒了出來。每次遇到挫折和失敗他都無處尋求安慰,當他的驕傲被折損時也只能自己咬牙硬扛。他就像艘在茫茫大海中失去方向的獨木舟,孤獨地漂浮在水面之上,狂風暴雨來臨之際卻沒有可以停靠的港灣。
在鄭志卿的安撫下,何權漸漸平靜下來。鼻涕眼淚蹭了人一肩膀,但他并不為此感到抱歉。
“嘿,我得去急診要個冰袋來給你,不然你明天眼睛要腫成桃了。”鄭志卿抹去他臉上的淚痕,“哭出來舒坦多了吧?”
何權撩起鄭志卿的帽衫下擺使勁抹了把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不好,打你一頓都不舒坦。”
“這頓打先欠着,你可以随時支取。”鄭志卿伸手抓過後座上的外套将何權裹住,“回病區洗把臉,歇會吃點東西,然後我送你回家。”
“不去你辦公室了?”何權小聲嘟囔。
鄭志卿的喉結滾了滾,深吸一口氣說:“走!”
辦公桌上的東西有大半都掉落在地,不知道的得以為專務辦公室遭賊了。鄭志卿坐在皮椅上喘粗氣,同時緊摟住何權的腰以防他從自己身上滑下去。他十分慶幸現在是周末,行政樓層沒人值班,不然就沖這裏的隔音效果,整個樓層都能聽見何權的叫聲。
腕表震了震,何權懶洋洋地擡起胳膊接聽電話。
“喂,姐,啥事兒?”
“阿權!”喬巧的聲音被外放出來,“立刻來中心醫院,齊爺爺突發心梗正在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