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愧是八手捷達, 進山沒多久便爆了個車胎。
備胎很舊, 氣還不足,千斤頂也有點鏽。鄭志卿在後備箱裏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卸轱辘卡扣的十字扳手,打算叫個救援,結果手機顯示無服務。破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路過的車上。
“就知道跟你出來沒好事, 我算服了。”何權裹着鄭志卿的防風外套蹲在車後面躲山風,可一頭卷毛還是被吹成雞窩。
鄭志卿拿出保溫壺遞給何權讓他喝點熱水暖身體,順手幫他捋了捋頭毛。何權鼻涕都快凍出來了,好在一口熱茶下肚全身立刻暖和起來。
“枸杞、蜂蜜、姜、紅棗……”何權咂摸了下味道, 品出最後一味配料,“當歸。”
踢開碎石坐到何權旁邊,鄭志卿說:“錯了一味,不是當歸, 是西洋參。”
何權皺皺眉,又喝了一口,咂咂嘴說:“西洋參雖然能補氣但性涼, 熬暖身茶不該放。”
“我媽熬的,回去我跟她說說。”鄭志卿無奈地笑笑, “她昨天打電話叫我回家吃飯, 我說今天進山, 她一大早就給我送家裏去了。”
“你媽真疼你。”
何權倒出一瓶蓋湯遞給鄭志卿。車上暖氣是壞的, 剛爆胎之後下車, 鄭志卿一摸他手冰涼, 立刻把防風外套脫下來給他穿上,自己就穿了件帽衫,看起來比他更需要喝點熱的。不過手指相觸的瞬間,何權發現對方的手還很熱。
“嗯,我媽是挺疼我的,有時候連我哥都嫉妒。”鄭志卿喝完熱茶将蓋子擰好,然後将何權的手包在手心裏捂,眉頭微皺,“真涼,我記得你以前手挺熱的。”
“老了,不能跟年輕的時候比。”何權輕描淡寫地說着。
事實是,自從流産之後他的手腳在夏天都是涼的,每次觸診的時候還得先把手搓熱,要不患者會抱怨他手涼。由于當初跟喬巧的母親——何權管她叫舅媽——說的是割闌尾,正值三伏天對方擔心他的傷口發炎,天天把空調開得很足,還老給他吃冰鎮西瓜當飯後水果。在舅媽家待了一禮拜,何權回到宿舍,三十六度的高溫還得蓋個薄被睡覺。
那個夏天連續高溫預警,他卻寒得徹骨。
等了将近一個小時,終于有輛皮卡路過。司機熱心腸,不但借給他們千斤頂和十字扳手,還幫着鄭志卿一起換好車胎。
幹完活,司機分煙給他們。按說該他們給人家煙抽表示感謝,可鄭志卿不抽煙,身上自然不會帶着。何權那包煙都跟兜裏擱了快倆月了也不好意思拿給人家,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人家抽一根歇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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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打量了他們一番,看穿着不像是該開破捷達的主,于是問:“你們這是要去山裏旅游?”
“我們是醫生,去鎮上的衛生所義診。”何權敲敲對方幫自己點煙的手,以示感謝。
“那感情好,就我們那個破衛生所的大夫,跟獸醫似的。”司機笑着呼出口煙霧,“窮地方,沒好醫生願意來。”
雖然與城市僅相隔不到一百公裏,但由于四面環山,道路不發達又是少數民族聚集地,何權此次要去的鎮子是出了名的貧困地區。他在中心醫院的時候就開始來這裏義診,一年來兩次,上一次來的時候正趕上做了臺剖宮産手術。
不過他并不認同司機的話。
“衛生所有位姓謝的大夫,您知道麽?”何權問。
司機點點頭:“知道,謝淼,就他啊,治人跟治牲口似的。”
“不會吧,謝淼可是位名醫。“鄭志卿的表情略顯驚訝,“他是我們的師兄,學校裏專門有一間展室介紹他的事跡。”
“呦,對不住,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司機尴尬地擺擺手,“之前開山,有個人被炸下來的石頭給埋了,他去了直接給人鋸腿。”
與鄭志卿對視了一眼,何權搖搖頭:“那是防止血栓、失血過多和感染,他在救命。”
“哦哦,這樣,那真是錯怪謝大夫了。”司機讪笑,碾滅扔到地上的煙頭,“我得走了,這批貨得趕中午前送進城裏。”
鄭志卿伸手和對方握了握:“謝謝您,一路平安。”
“回見啊。”
司機上車,駛往與他們相反的方向。鄭志卿目送皮卡消失在視線之外,轉頭問何權:“謝淼怎麽到這地方當醫生來了?他不是在中心醫院都幹到急診科的主任了?”
何權随意地聳了下肩膀。
“為了愛情呗。”
山路盤曲,盡管直線距離不遠,但繞來繞去,外加八手捷達那破發動機跟哮喘似的吭哧,臨近一點才抵達鎮上。何權值了一宿夜班,在車上睡了一會,下車餓的嗷嗷叫。
倆人找了間小餐館随便吃了點東西,然後立刻往診所趕。義診從下午兩點開始,根據何權以往的經驗,起碼有四五十號人排隊,都是從周圍的村子裏來的。這地方窮,年輕人多去外面打工,攢點錢好娶媳婦傳宗接代。在外面什麽都貴,大多數人選擇把媳婦送回老家生孩子。何權第一次來這的時候,發現很多人都不知道産檢為何物。
鄭志卿有十年沒見過謝淼了,此次見面,他不免驚訝于對方已是滿頭花白。實際上謝淼跟鄭志傑歲數差不多,可看上去起碼老他十歲。也難怪,診所裏只有他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雖然所轄區域人口不多,但加起來也有近五萬人,再趕上急症出診一天估計睡不了三四個小時,必然老得快。
謝淼主攻創傷外科,兼修內科診斷,也能幹産科的活兒。只是跟何權這種天天和大肚子鬥智鬥勇的比起來,他的專業程度沒那麽高。鄭志卿跟謝淼算半個同行,也是創傷外科出身,倆人一見面就聊得熱火朝天。
“诶诶诶,別光顧着吹牛逼,幫忙幹點活兒!”何權踹了鄭志卿坐着的凳子一腳,“沒看外頭排的隊都拐彎啦?”
鄭志卿沖謝淼無奈地笑笑,轉身将凳子搬到何權旁邊,分他半張木桌看診。他的第一位患者是個年輕的少婦,背上背着個看起來也就一歲左右的小娃娃,肚子卻已高高隆起。
“哪不舒服?”鄭志卿柔聲問。
他态度親切,很快少婦身後便自動有一隊人排了起來——旁邊的大眼睛小胡子大夫看上去有點厲害,剛聽見他罵人來着。
何權為此翻了鄭志卿一眼。
“腿腳腫的厲害,快穿不上鞋了。”少婦說着,拎起褲管,“麻煩您給看看。”
鄭志卿彎腰伸手按了按對方的小腿,只見皮膚上深陷下去的坑很久都無法恢複,不由得眉頭微皺。孕後期浮腫很常見,但到了這種程度,很可能跟腎功能有關系。
“先驗個尿吧,再量一下血壓。”鄭志卿手寫了一張化驗單,“到後面找護士。”
等結果出來,确認不是腎的問題和妊高症引起的浮腫,他着實替患者松了口氣。醫生只能診斷或者做手術,但這都離不開藥物和儀器。看少婦的穿着打扮,他估計對方負擔不起高額的治療費用,所幸并無大礙。
坐了六個小時的診,鄭志卿聽何權罵人就罵了有三個小時。當然何權不是罵患者,主要是罵患者的配偶。尤其是兩胎離得太近的,他恨不得打電話罵人家老公一頓。
“四十二天!産後四十二天之內不能同房懂不懂!”何權這句話大概說了得有一百遍,“起碼三個月子宮才能恢複,老大老二差十二個月以內的都給我單站一排!”
于是有更多的人站到鄭志卿看診的這一排來。
臨近九點,謝淼的愛人來給他們送晚餐。幾個人圍坐在既當診療臺又當飯桌的木桌旁,就着泛黃的燈光吃飯。謝淼的愛人盤永修是畲族,據說盤姓曾經是畲族大姓,但現在已不多見。他面龐方正,五官能看出少數民族特有的風情,眉眼清秀,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堆起細細的笑紋。
盤永修能歌善舞,聽說二十來歲的時候就用山歌唱來了無數追求者,可他一個都看不上。謝淼是個音癡,五音不全,長相也并不出衆,個頭還比盤永修矮了點,但盤永修就是覺得他給人看病的那股認真勁特帥。兩人在一次義診中相識,一見鐘情,為了心愛的人,謝淼放棄了高薪和前途,跑到山旮旯裏做了上門女婿。
如今兩人膝下一子一女,遠離喧嚣城市的生活平淡如水卻也惬意。為了能讓謝淼安心治病救人,盤永修從不拿家裏地裏的活兒來煩他,每天趕十多裏路來給他送晚餐,偶爾留下過夜也是清晨五點便離開,回去給老人孩子準備早餐。
盤永修聽何權誇他做的冬筍蒸臘肉好吃,眼睛笑眯成條縫,說明天中午給他們送點冬筍和臘肉過來,帶回城裏自己做。何權敬謝,坦誠地告知對方自己實在沒空做飯,廚房裏都快結蜘蛛網了。
鄭志卿并不認同:“我不經常做早飯給你?”
何權臉上一繃,在桌子下面踩了鄭志卿一腳。謝淼和盤永修相視一笑,轉臉問何權:“我記得你們倆大學時就在一起了,怎麽拖到現在還沒結啊?”
氣氛有點兒尴尬,何權悶頭扒飯。鄭志卿看了看何權,解釋道:“我畢業就出國了,害阿權等了我十年。”
何權差點把米粒噴出去。
謝淼感慨道:“十年?志卿,那你可得好好對何權,人生有幾個十年啊。”
在桌下面握住何權置于膝蓋上的手,鄭志卿堅定地點了點頭:“肯定的,我此生絕不會再辜負他。”
何權眉梢微挑,并未将手抽回。
這地方海拔高,雖然位于南方,但依舊會下雪。前半夜刮風,後半夜下雪,何權愛騎被子,凍得睡夢之中一個勁地往鄭志卿那邊擠。鄭志卿被他拱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一把,發現何權又夾着被子睡覺于是便掀開自己的将他連人帶被子裹進懷裏。
像這樣抱着何權,鄭志卿心裏無比的踏實。再次入睡後,他做了個美夢。
在夢裏,有個像何權一樣頂着滿頭小卷毛的寶寶,甜甜地對他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