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V.
其實湯伽楠和陸演真正熟悉起來,是在大一下學期。兩人雖然是同一個宿舍,卻鮮有交集,陸演是那種默默無聞認真讀書的一類學生,一有時間就泡圖書館,而且不怎麽喜歡社交,平時寝室小集體聚餐喝酒他一般都不會出席,導致除上課外,湯伽楠很少在別的場合和他碰面。
大一上結束的那個寒假,湯伽楠的父母在臘月初三這天結束了長達二十四年的婚姻,湯伽楠跟随母親一起來了A市投奔小姨。
小姨和小姨夫是丁克族,對湯伽楠很好,也很同情他母親的遭遇,湯伽楠在小姨家過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年,但盡管如此也填補不了家庭破裂後湯伽楠心裏缺失的那一塊。
大年初九那天,湯伽楠一個人出門,打算在小區附近逛逛,沒想到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來,湯伽楠沒有傘也沒帶手機,穿着一雙毛拖鞋,只好在一個商店前等雨停,不一會整個人就凍成了一團。
這時,商店旁走來一個撐傘的人,穿着件黑色長款羽絨服,衣服敞開着,裏面只有一件單衣,手裏提着一些菜和肉,湯伽楠看到他第一眼的想法是,他不冷嗎?
“叔,來份今天的報紙。”這人從口袋裏拿出一張五塊紙幣遞給老板。
老板拿了一分報紙遞給他,問:“小陸啊,你爸身體還好吧?”
“比年前好多了。”
“那就好,有什麽事跟叔說啊,你一個人照顧你爸也不容易。”
湯伽楠聽見他似乎‘嗯’了一句,然後打着傘轉了個身,正好和凍成一團的湯伽楠四目相對。看清對方長相後,湯伽楠哆嗦的表情上多了一絲驚訝,“陸演?”
陸演表情也是愣愣的,看着湯伽楠兩三秒未說一個字,似乎沒想起這個叫出自己名字的少年究竟是誰。湯伽楠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熟人,還是同學,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道:“我是湯伽楠,咱們一個寝室的,我就睡你對面上鋪,想起來了不?”
湯伽楠學校由于擴招,大一男生都是八人寝,陸演不怎麽呆在寝室,一時想不起湯伽楠是誰也情有可原。
湯伽楠臉皮也厚,自報家門後就擠進了陸演傘裏,也不管陸演願不願意,道:“快讓我躲躲,我在這站了快十分鐘了,雨還是不停,可凍死我了。”
看着強行擠進來的湯伽楠,陸演第一想法是拒絕的,但看到他由于寒冷而凍得發紅的鼻尖後,到嘴邊的話又被他咽了下去。
湯伽楠:“陸演,你要往哪走啊?待會可以把傘借給我不?等回家後我再來還你。”
Advertisement
陸演說:“......可以。”
“謝謝你啊......唉對了,那個社會實踐的報告你寫完沒?導員說開學就要交,我還一個字沒動呢......”
自從高考完後,湯伽楠就把拼搏高考的那股勁用完了,上了大學後徹底放開玩,作業什麽都是拖到最後才做。
湯伽楠說完這個,又把話題扯到了考試上,說自己上個學期由于睡過頭錯過一門考試,開學還要補考,現在書都還沒翻開過,可愁死了。陸演默默聽他說了一路,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吵。
陸演在此之前還沒見過話這麽多的。
好在陸演家就在小區前邊,到了之後就把傘給了湯伽楠。這塊是出租的門店,有些門店裏面還是水泥地面,沒有裝修,陸演把傘給湯伽楠後便朝最近的一間走去,湯伽楠瞥了一眼,在裏面看見了一個中年男人——只有一條腿的,坐在一條板凳上的男人。
湯伽楠有一刻驚訝,随後忽然明白過來陸演這麽努力的原因了,頓時有些慚愧,想着要不要進去跟叔叔打個招呼,又覺得陸演已經把傘給了自己,就表示沒有想邀請他進去的想法,遲疑一會後打開傘離開。
第二天,湯伽楠從年貨禮品中精心挑選出兩袋禮包,然後拿着陸演借給自己的傘來到他家門前。陸演家門是關的,湯伽楠敲了敲,不一會就有人來開門,不過開門的不是陸演,是昨天見到的那個男人,應該是陸演父親。
“小夥子找誰?”陸震柯上下打量一遍湯伽楠,問。
“叔叔好!”湯伽楠給他鞠了一躬,“我是陸演同學,昨天下雨的時候他把傘借給我了,我是特意來還傘的......還有,這個是謝禮,希望您能收下......”
湯伽楠把東西提到陸震柯面前。
聽到是陸演同學,陸震柯稍稍驚訝,然後把門打開:“是小演同學啊,外邊冷,先進來吧。”
“謝謝叔叔!”湯伽楠提着兩袋東西進門。
陸演家全是水泥地面,沒有裝修,牆上挂着一副泛黃老舊的挂歷,右下方是一張桌子,上面鋪着一塊褪色的桌布,桌子下方還有個火爐,湯伽楠聞到了一股煤炭的味道,整個屋子沒什麽裝飾,但一點都不冷清。
“爸,誰來了?”陸演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一個小夥子,說是你同學,還拿了好些東西來,”陸震柯杵着拐杖走進廚房,“你出去陪你同學,剩下的我來弄吧。”
陸演圍着一條圍裙走出來,一眼就看見站在外邊的湯伽楠。
說實話,那時的陸演對湯伽楠印象不怎麽好,話多且愛玩,而且還有點看不懂人臉色,是陸演不喜歡的一類人,所以對于湯伽楠的親近總是冷淡回應,以至于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湯伽楠都以為陸演是性格如此,于是全然忽視陸演時不時表達出來的冷漠與疏離,用更加強烈的方式回應,上哪都想帶上陸演,導致後來面對整天笑嘻嘻的湯伽楠時,陸演內心會有一種深深的無可奈何之感。
VI.
寒假結束後,開學幾周就要考試,湯伽楠要補考一門所以不得不去圖書館學習,然後很巧的又和陸演遇上。
自從寒假熟悉後,湯伽楠已經把陸演劃分為‘好友’那一類,見到他便自然而然跟他打招呼。之後在圖書館遇見次數多了,湯伽楠幹脆在陸演身邊坐下和他一起看書,甚至有時候在寝室也會問陸演要不要去自習。
陸演獨來獨往慣了,不喜歡和人一起,奈何湯伽楠臉皮夠厚,每次都能成功說服陸演,久而久之陸演也發現,湯伽楠雖然話多,但學習的時候相當投入,和平常的他不像是同一個人。
大一下學期,體育課從學校安排轉為線上自主選課,選課的那天湯伽楠打游戲打過頭錯過最佳選課時間,只剩非常冷門的瑜伽和健美操還有空位,湯伽楠在兩難之中勉強選了還能接受的健美操。
而陸演在圖書館自習忘記看時間,後面想起來選課已經很晚了,也只剩這兩種,于是也選了健美操,所以兩人又很巧合地在舞蹈室碰見。
湯伽楠見到陸演那一刻,像是在異國見到了老鄉,兩眼淚汪汪,陸演卻只瞥了他一眼,然後選擇忽視。
健美操班一共有二十六名同學,二十三名女生和三名男生。陸演和湯伽楠外貌條件出衆,很不意外地成為了‘課寵’,任課老師每每交新的動作都會拿湯伽楠和陸演做演示,湯伽楠性格活潑開朗,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尴尬,很快就和同學老師打成一片,陸演除了必要的交流外,則很少跟其他人打交道。
當然,這個‘其他人’裏面,并不包括湯伽楠。
半個學期的相處過後,湯伽楠和陸演的關系變得越來越親近,不過這只是湯伽楠單方面認為,陸演除了感覺身邊多了一個叽叽喳喳的人外,生活并沒有什麽不同,真正意義上把湯伽楠從‘同學’身份變為‘好友’的,是大一結束那個暑假。
陸震柯五年前因車禍失去了一條腿,家裏經濟條件并不理想,所以手術做的很潦草,還沒痊愈就出了院,導致現在那條殘腿病情總是反反複複,前年由于傷口發炎又去醫院截了一段。
大一那年暑假,陸震柯不忍陸演一個人打工賺錢,在外邊找了個拉三輪的活,結果傷口不小心又裂開,還好半路遇到買冰棍回家的湯伽楠,及時把人送去醫院才免于再次截肢。
湯伽楠守在陸震柯病房外,直到陸演出現。湯伽楠知道陸演是個十分堅強的人,但那晚的陸演在湯伽楠面前露出了最柔軟的一面,那麽大一個人竟然哭了出來,湯伽楠感覺心裏某根弦被撥動,然後輕輕抱住陸演,就像小時候媽媽安慰他時一樣,在他耳邊輕輕安撫直至他情緒穩定。
自那之後,陸演不再排斥湯伽楠的靠近,兩人會經常一起上課、吃飯,甚至放假還會一起回家。
而湯伽楠真正意識到自己喜歡陸演,是大三下。
陸演大三準備考研,每天六點不到就會起來自習,那時食堂早餐還沒有開張,湯伽楠起得比他晚,于是擔負起了給陸演帶早餐的任務。
除此之外,每逢假日或者雙休陸演都會在校外打工。湯媽媽離婚後的頭幾年到處找工作,過得很辛苦,湯伽楠寄住在小姨家,深知母親不易,也會打零時工賺點生活費。
學校東門有個奶茶店,下半年店內擴張,把旁邊的早餐店給買了,服務生位置緊缺,陸演和湯伽楠外形條件都不錯,于是從一衆報名的人裏脫穎而出,順利成為了服務小夥一名。
老板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姐姐,對誰都笑眯眯的,不過訓起人來絲毫不嘴軟,湯伽楠開始那幾天被罵了好幾次,陸演相比湯伽楠倒是做得十分麻溜,不僅沒被罵,還被拎出來單獨表揚,讓湯伽楠多向他學習。
湯伽楠沒皮沒臉,當着那麽多人面被訓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反而沖着老板一個勁認錯,‘姐姐,姐姐’叫個不停,把在氣頭上的老板給氣笑了,湯伽楠便順利躲過一劫。
只是那天陸演不知道怎麽了,明明被老板表揚卻一直有點不高興,湯伽楠跟他搭話也不怎麽理,工作結束兩人一起回去,陸演始終都沒主動和湯伽楠說話。
陸演是個不會把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的人,平時也話少,但湯伽楠總都能從陸演的眼神中感知他的情緒波動,湯伽楠也習慣對陸演認錯,所以在用一只手就數的清的吵架次數中總是他主動求和,以至于每次矛盾時間都不會超過半天。
“草莓、原味和抹茶,選哪個?”湯伽楠頂着大太陽買了三個冰激淩,跑到陸演面前獻寶一樣讓他選,陸演瞥了一眼,毫不猶豫回絕:“不吃。”
“真不吃?”湯伽楠一個一個拿給他挑,“草莓不要?”
“......不要。”
“原味不要?”
“......”
“抹茶也不要?”
“......”
“都不要的話那我只能自己吃了。”湯伽楠臉上露出一副‘可惜’的表情,眼看就要把抹茶味的往嘴裏送。陸演盯着他半張着的嘴,眸光閃了一下,然後伸手拿過他手裏的冰激淩,道:“吃這麽多不怕吃壞肚子。”
“這不是還有你的份嘛。”湯伽楠笑得沒心沒肺,胳膊撞了一下陸演,“下次你也要請我吃東西,每次都是我請你未免太虧了。”
陸演咬了一口抹茶,嘴裏都是甜味,輕輕‘嗯’了一聲。
下午班除湯伽楠和陸演之外還有兩個大二的女生和一個大三文科男,一周之後,有個大二女生因為有事來不了,老板就招了一個新人。新人是個一米七的高個女生,長相出挑,性格健談,一個下午就和湯伽楠他們數熟絡起來。
熟絡的人裏面,也包括陸演。
那天湯伽楠在泡奶茶的時候不小心又加多了水,被老板當場逮着,下班後被罰把所有垃圾都倒了,他一個人拎着三大袋垃圾從後門走到垃圾回收站,手被勒出了兩條深深的紅印子,再回來時忽然聽陸演在認真重複泡奶茶的過程,他說完後,有個聲音在一旁響起。
“剛剛差點又弄錯了,幸好你及時提醒我,我可不想被老板罵......對了,我也是化工院的,你是叫陸演吧,咱們要不加個微信好友,以後有不懂的事我還想多請教你。”
“......”
湯伽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忽然有種腳下千斤重邁不開腳步的感覺,一時間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繼續留在這裏。
好巧不巧,老板這時回來了,看見湯伽楠站在後門,問道:“伽楠,你在這幹嘛?不下班?”
湯伽楠一激靈回神,“哦......我剛倒完垃圾呢,馬上就要走了。”
老板故作嚴肅道:“伽楠,別以為長得帥就可以犯錯,下次再讓我看見可不是單單倒垃圾這麽簡單,可是要揪耳朵的,記住了嗎?”
湯伽楠也知道自己做事有點馬虎,連忙認錯認真反思:“姐姐我知道錯了,下次一定注意......”
那天回去後,湯伽楠腦子裏都是陸演和那個女生在一起的畫面,忽然感覺很疲憊,洗了個澡就上床睡了,第二天照樣上課打工,只是面對陸演時多了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想要靠近,卻好像越來越遙遠。
在奶茶店打工一個月下來,陸演和那個化工院的女生相處甚是融洽,工作時湯伽楠總能看到那個女孩向陸演問問題,陸演的回答雖然談不上很有耐心,但都會跟她講解清楚。
而湯伽楠不同,三番五次在訂單上出錯,老板終于看不下去了,找了湯伽楠談話,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湯伽楠像是洩了氣一般,認認真真道歉,深思熟慮後決定辭職。
湯伽楠辭職的事情沒有跟陸演講,第二天下午也沒去,他在自習室等着陸演發消息問自己,但一直沒等到。湯伽楠想了很多,覺得他和陸演之間不應該這樣,想通後收拾了東西打算去奶茶店看看,卻在奶茶店後門拐角處看到了陸演和那個女孩站在一起。
“陸演,其實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那時候我和你不熟,不敢表白,現在咱們認識一個多月了,我覺得我應該可以為自己的幸福努力一下......”
“......”
“你不用馬上給我答案,我知道很突然,但我希望你能仔細考慮,我能等,我......”
湯伽楠緊握的雙手在這一刻松開了,沒聽完就離開。
那天陸演很晚才回寝室,沒問湯伽楠辭職的事情,也沒和他說被表白的事,湯伽楠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把陸演放在了一個區別于朋友的位置上,他的一言一行都能牽動自己的心情。
他,好像喜歡陸演。
意識到這個事實後,湯伽楠猶如一盆涼水從天而降,一直困擾湯伽楠的問題也得到了解答。
為什麽他總是在意陸演,為什麽他總是主動求和。
原來是因為喜歡。
後來,陸演得到了保送的名額,空餘時間都用來打工,湯伽楠忙于找工作,兩人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湯伽楠也下意識開始跟陸演保持距離,直到畢業那天,湯伽楠終于掙脫束縛在身上的繩索,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大學來了宜市,換了手機換了號碼,扔掉所有和陸演有關的東西,一走就是八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