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殺我愛
又是噩夢。
白凫從床上坐起,感應燈的柔光落在他額頭細密的冷汗之上,他來不及平複急促的呼吸,匆匆端起一旁櫃子上的水杯,灌下一大口。
剔透水痕蔓延到他脖頸之上,他卻顧不得去擦,只是愣怔地捧着杯子坐在那裏。
良久。
他放下水杯,點開通訊器,而後,再熟練不過地點擊通訊錄的置頂聯系人——江汀。
漫長的幾聲嘟嘟響過,接着,是毫無感情的電子提示音:“抱歉,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他怔怔然地望着界面,直到通訊自動挂斷,通訊器息屏。
下一瞬他再次點開,望向對方的頭像,是對方坐在草地上,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笑盈盈地仰頭看過來。
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霧藍色的眸子彎起來,成了兩道月牙。
江汀……
默念起他的名字,白凫難以抑制地,再次想起剛才的那場噩夢。
夢裏。
江汀站在離他五步之遙處,雙手捧着一顆鮮活的心髒,露出胸膛處血淋淋的窟窿,眨眨眼,歪着頭朝着他輕笑。
“白凫。”他喚他,滿懷希冀地、小心翼翼地問他,“你要我的心嗎?”
話落,夢裏的自己不受控制地搖了搖頭。
于是很快,有血色順着那雙霧藍色的眸淌下來,他依舊在笑,卻帶着失落與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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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他輕輕道,“那我把它扔掉好了。”
說着,那顆心在他手中化成粉末,自他指間如沙流散。
“我走了。”他轉身過去,“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白凫。”
洶湧的淚意奪眶而出,白凫想要大聲喊他,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望着他轉身過去,一步一步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白凫忍着不适,強迫自己閉了閉眼。
一年了。
自那一次江汀忽然在庭院裏出現,又消失不見,已經一年了。
這一年裏,他無數次給他打通訊,都得不到回應,也屢次去往布爾星球、費曼星球找人,還是找不到。
甚至就連江言洲的行蹤,也沒有半分線索。
他頻繁地做着不祥的噩夢,夢裏的江汀無數次消失在他眼前,叫他心中的憂怖一天更甚一天。
到底出了什麽事?
白凫揉了揉眉心,掀開絨被從床上下來,推開卧室的門,走向畫室。
但心緒不寧,強行起稿只是在創造廢紙,他只好放棄,起身去往落地窗前。
遮光窗簾徐徐拉開,玻璃的另一側在下着雨。
蜿蜒水痕爬過玻璃,留下曲折怪異的痕跡,是以很快,眼前的情景與記憶中的某一幕開始重合,他忽而記起,不知多久之前,也是這樣的天氣,接到了來自江汀的通訊。
當時,江汀說了什麽?
他說:“白凫,你可以說一句話麽。”
他說:“可能從現在開始,我會忘掉從前很多事,會逐漸遲鈍,會變得很笨很笨。”
他說:“但請你相信,我還是,會愛你。”
那些字句伴随着輕而柔的語調重現于耳畔,叫人依稀能望見男生帶着笑的面龐,和亮晶晶的眸。
然而直至今日,他仍然沒能弄懂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垂下眼睫,他靜立良久。
直至幾個小時後,雨停,天亮,蒼穹泛起熹微晨光。
他忽而想起什麽,再次劃開了通訊器,撥出一則通訊。
因為多次被拒接的經歷,原本不報希望能打通,但意料之外的,不足片刻後,通訊被接起,熟悉的聲音在那側響起,封燃很是客氣地道:“你好,白先生。”
“你好。”白凫踟蹰一瞬,“有件事,想要問一下你。”
“請講。”
“江汀他之前……是不是做過什麽會損傷記憶的手術?”
話落,那邊的呼吸驟然一滞。
接着,是足足一分鐘的沉默。
等到再次開口,那邊的語氣冷淡下來,頗為嘲諷地道:“難得白先生有空,特地來關心一下自己失蹤了一整年的前男友。”
白凫冷不防被噎了一下。
但未等他開口,封燃又道:“不知道白先生是否聽說過MECT治療?”
“我……”白凫張了張口。
“不必回答我,我不關心,也不會給你解釋,你如果有心,大可以自己去查。”
言畢,咔噠一聲,通訊被挂斷。
白凫怔在那裏,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他有些恍惚地望向通訊器,而後點開其上的搜索引擎,輸入“MECT”四個字母。
一刻鐘後。
他面色蒼白抿住唇,有些站不穩地靠上了身側的玻璃。
用于治療,嚴重的……抑郁?
怎麽、怎麽會?
江汀他……怎麽會?
他站在那裏,漸漸感覺後脊泛涼,而偏生,這一刻,記憶如影随形地爬上來,喚醒了無數細小的碎片。
風雨夜門外的眼淚、醫院病床上的幻覺、畫展上蒼白如紙的面龐、最後一面脖子上的勒痕……
這些只展露了冰山一角的細節密密麻麻地湧動着,像是一只又一只的白蟻,争先恐後地攀上他的骨,啃噬他的髓,咬得他遍體生寒。
江汀。
江汀……
他到底、到底經歷了什麽?
無人告訴他答案。
周遭一片寂靜,像是整個世界都轉身過去,背對着他,沉默不語。
一周後。
流砂星球MG商場對街,萬鼎大酒店。
十樓包間內,白凫與一名中年男子正對坐交談,沈蜜在一旁替二人斟酒。
“……白凫敬叔叔一杯,這次的事,有勞叔叔替我操辦。”
“嗳。”被稱作叔叔的男子——白仰山笑着回敬一杯,“小凫見外了,不必這麽客氣。”
“聊表謝意,應該的。”白凫飲下酒,微微一笑。
“別怪叔叔多嘴問一句。”白仰山捏着酒杯,敲了敲杯沿,“你怎麽突然想到要辦一家慈善基金會呢?”
白凫頓了頓,末了将一年前在流砂公園遇到雅安福利院副院長的事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白仰山若有所思地颔首,末了一揚眉,道,“既然是做好事,你也不必如此低調,正好我認識一位華中星區非常日報的記者,請他替你報道一下此事,也算是為日後募捐做一下宣傳,怎麽樣?”
“叔叔是好心,我本來不應該辜負。”白凫笑了笑,“只是我不太想過于張揚,只想全程對外隐瞞身份,不作透露。”
白仰山沉吟須臾:“罷了,我也只是提議,并不強求,既然你不願意,那就随你吧。”
“謝謝叔叔。”
兩人不動聲色地轉移開話題,又聊到白凫的近況,白仰山作為他親生父親的弟弟,對他很是關心。
白凫一一答了,中途趁着白仰山接到通訊,起身去了趟洗手間。
整理了下衣領,他轉身往門外走,穿過走廊之時,忽而看到不遠處的轉角側,背對着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雙瞳驟縮,整個人驀地僵在原地。
然而對方未曾注意到他,身着漆黑筆挺的西裝、打着領帶,正側身對着他在接通訊,一邊聽着,一邊對着那側說了句什麽。
低沉的聲音響起的剎那,熟悉又陌生,仿佛近在咫尺,又恍如隔世。
眼睫狠狠顫了顫,一個念頭從白凫心中冒出來:
他的聲音,為什麽聽起來那麽疲憊?
是真的很疲憊。
壓抑的、沙啞的,卻又帶着死寂的麻木。
就在他愣神的時間,江汀挂斷了通訊,就着有些昏暗的頂燈拿出一只随身攜帶的藥盒,倒藥,吞下。
吞藥的時候,他的頭微微仰起,柔和的燈光照向他蒼白的面龐,下颚細密的冷汗泛起微微的光,他的額頭已被浸濕,但神色很淡,幾乎是面無表情。
看上去,像是不在乎,又像是習慣了。
萬般心緒從白凫心中跳出,他張了張口,嗓子裏的詢問險些跳出:
你為什麽在吃藥?
是生病了麽?
抑郁症……還是別的什麽?
還有,你的聲音,為什麽聽起來會怎麽累?
這些年,你是不是過得很不好?
然而他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來,他正要上前一步,這時,一陣催促的定時震動自對方的通訊器傳出,發出嗡鳴。
他還未回神,對方卻像是被什麽給驅動一般轉過身,朝着這側走了過來。
一步、又一步。
這一刻所有的話語滞澀于心口,堵住呼吸的軌跡,哽咽着無法言出,他用盡力氣,只能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
他眼睜睜望着那陌生的年輕男人朝他靠近,眸光平靜,霧藍色的眼瞳直視前方,擦肩而過的瞬間,步調平穩如同被賦予固定節奏的機器,并未有半分停留之意。
于是不受控制的,他踉跄往前,嘶聲開口,匆匆喚他一句:“江汀!”
江汀腳步一頓。
這一聲如同風過湖面,一潭死水激起微微漣漪,世界像是黑白色的慢鏡頭,透過霧藍色的雙瞳傳入視神經,卻激不起任何反應波動,那雙空洞的、失焦的眸子轉過來,望着他,又不像望着他。
“你好。”他頓了一瞬,似在猶豫,末了嗓音低磁地開口,“請問你是?”
那一瞬間淚水洶湧而下,白凫失了力氣,無法張口、無法回答。
他終于、終于忘了他。
他終于,親手殺死了他的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