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再來
不知是深夜幾點。
江氏別墅裏,江言洲接完最後一個商務通訊,推門走進身後的卧室。
屋內沒有開燈,皎白月光自落地窗外傾洩而下,床邊地面上有一團蜷縮着的影子,是江汀。
江言洲踱步過去,忽而輕輕一頓。
他踩到了什麽。
傾身拾起來,卻是一瓶空了的勞拉西泮。
驀地想到什麽,再低頭望去,地上果然散落着白色藥片。
一時判斷不出來對方吃了多少安眠藥,江言洲喚了一聲:“江汀。”
漆黑的影子動了動,少年緩緩擡眸,月光照得他面容蒼白,一張臉被交錯的淚痕割得支離破碎。
“爸。”他極輕極輕地開口。
江言洲倏地一怔。
正要傾身,忽而,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褲腳,似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爸……”尾音幾乎要斷開,消散在空氣裏,他斷斷續續地央求他,“求……能不能,給我……一針因刻?”
未等對方回答,他指尖卸了力,抱住雙膝,再一次蜷縮起來。
“疼……”他發起抖,雙肩都在顫,“好疼……”
最後一個字飄落,江言洲猝然回神,接着蹙起眉,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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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猛地,将他從地上拎了起來。
“疼?”江言洲眯起眼,眼底怒火中燒,“你有什麽資格說疼?”
“江汀。”他湊近過去,沉聲逼問,“誰讓你從愈療所出來的?”
然而窒息感降臨,呼吸被剝奪,眼前之人也沒有什麽反應,他只是依舊神色恍惚地發着抖,像是陷入了某種幻覺裏。
江言洲眉心一跳。
半晌,他松開手,任由對方摔回地面,脊背随之狠狠磕在了一旁的櫃角上。
咚的一聲悶響,聽上去就很疼,但似乎比不上原本痛楚的萬分之一,只讓他毫無波瀾地垂下眸去,一邊發出嘶啞的咳嗆聲。
一聲一聲,攪得江言洲心煩意亂。
想來這樣下去也無益,于是便要轉身離開,卻在這時,聽到了一聲很輕的低語。
“對不起。”
江言洲腳步一頓。
意料之外的三個字。
他微微回眸,以詫異餘光望向對方。
“對不起……”
又是一句。
每一個字都在顫,但被極力咬得清晰。
“對不起……爸。”
江汀抱着自己,低着頭的樣子,像是忏悔:“我不應該說疼,不應該逃出來,不應該……不聽你的話。”
“對不起……對不起。”
一句,又一句。
每一句對不起說出口,他就感到自己的心空了幾分,麻木感蔓延開來,那種刀絞一般的疼也得以緩解,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說着,直到沒了任何感覺,像是把自己的心髒一點點掏空。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而挨了當胸一踹,嘴角似乎有什麽滾燙的淌下來,但卻感覺不到一點疼。
是的,他終于,不疼了。
終于……安靜了。
——死亡一樣的安靜。
這一刻開始,他不想哭,也不想笑了,所有的表情、欲望、感官、情緒……通通消失了。
耳邊,江言洲似乎又一次被激怒,在低聲罵着他什麽,但他聽不清,那雙失神的眼眸低垂着,沒了光,黯淡得像是兩處窟窿。
而直到很久,終于意識到了眼前人的不對勁,江言洲這才跟着停了下來。
一種怪異的感覺襲來,他試探着開口喚了他一聲:“小汀?”
這一聲像是某種開關,江汀随之緩緩擡首,望向他,眸光渙散得厲害。
而後,又不知多久之後,他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了一般,忽而倒了下去。
翌日,豔陽天,到處都是燦爛的金色光芒。
布爾醫院高級病房。
江言洲推門進去,窗邊,逆光望去,病床上的男生卻早已醒了,正垂着眸坐在那裏。
聽見腳步聲,他擡眸回望過來。
“小汀。”江言洲溫聲道,唇角勾起斯文笑意,“怎麽樣,感覺好些了沒?”
霧藍色的眼與他對視,而後,卻是輕輕一颔首。
“已經沒事了。”他道,“謝謝您的關心。”
江言洲笑容一滞。
他怎麽也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然而不容他反應,對方繼續道:
“這次擅自逃出愈療所,是我的不對,我會盡早回去領罰并繼續接受治療,以後也不會再忤逆您的任何命令,請您放心。”
江言洲終于注意到,對方用的是敬稱“您”。
他怔了一下,忽而發現,一夜之間,病床上的人,似乎有哪裏變了。
“你……”他罕見地遲疑了一下,“那我等下派兩個人,帶你過去。”
江汀頓了頓,接着很快再次點了下頭,輕易地接受了他的安排,表情和語氣都是再平靜不過地答:“是,麻煩江先生了。”
江言洲面色微變。
江先生?
“你……”他蹙起眉,“你喊我什麽?”
“江先生。”江汀平靜地答。
“怎麽突然……”
怎麽突然這麽生疏?
然而還未言畢,江汀垂下眸,道:“嗯,如果您不喜歡,可以随時讓我改口。”
江言洲怔住。
“你……”他張了張口,忽而不知作何反應。
良久,見他似乎還有話要說,江汀主動問道:“您還有什麽要吩咐的麽?”
吩咐……?
江言洲緩緩回神,猶豫片刻後才道:“愈療所那邊,我想為你選一套治療方案,有簡單版和複雜版,你想選哪一個?”
“請您來決定。”江汀答。
“那就複雜版,治療效果更好。”江言洲試探着開口,“而且,我的小汀這麽聰明,應該能順利完成。”
“是。”江汀颔首,算作回應。
等了須臾,見江言洲不再開口,他便道:“江先生。”
“嗯?”
“請問您的意願,就是要将我變成服從命令的機器,對麽?”
這一句落下,許久,江言洲都說不出話來。
于是當他是默認,江汀平靜地道:“好,我明白了,我會轉告給治療師。”
到了這一刻,江言洲終于确定,眼前的人,是真的不一樣了。
“小汀……”他走過去,停在他身前,“你怎麽了?”
“江先生是指哪方面?”江汀擡頭,望向他。
“就是……”江言洲踟蹰道,“感覺你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樣?”
“嗯。”江汀盡力地扯起嘴角,作出笑的表情,“您是想讓我改回去?”
“沒有。”江言洲果斷地答,頓了頓,他忽而勾了勾唇角,“你能這麽聽話,爸爸很高興。”
江汀垂下眸:“嗯。”
“所以……”江言洲蹲下身,直視他的眸,“這是不是意味着,你不需要去愈療所了?”
“由您決定就好。”江汀答,“無論您是否送我去愈療所,我都會按照您的意願成為您的機器,只是看您是否願意保留我的人格。”
江言洲思忖半晌,末了道:“還是去吧,畢竟你的病很嚴重,爸爸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好。”
“是。”江汀溫馴垂眸。
于是他還是被送了進去。
且“恰巧”,接下來的一整年,江言洲都有瑣事纏身,未曾找到空暇去接他出來。
每每有愈療所員工打電話過來詢問,他都是回答:“再進行一輪鞏固治療吧。”
因此,最終,江汀接受了四輪所謂的複雜版治療。
直到次年初春,江言洲才得以親自驅車去接他。
到得愈療所,有工作人員來為他引路,他沿路走過去,經過無數間帶有透明觀察窗的房間,最後到了工作人員口中的“重症區”。
與方才的“普通區”不同,這裏沒有觀察窗,走進去,內裏極為空曠,四面都是漆黑柔軟的吸音牆壁。
而另一側的牆角處,江汀似乎正抱着雙膝坐在牆角發呆,面龐埋下去,只露出了一個毛茸茸的發頂,和脖子上銀白色的金屬環。
江言洲頓了頓,走過去,發現對方的手腕、腳腕上還系着極其粗重的鋼制鎖鏈。
他雙眸低斂,又一動不動,像是陷入了安眠的小動物。
“江先生您可以再靠近他一點。”工作人員提示說,“我們對他進行了教導,只有感覺到您的存在時,他才會有反應。”
江言洲詫異地回頭望了一眼,末了還是沒問什麽,走過去,停步在他身前。
“小汀。”他傾身下去,溫聲道,“醒醒。”
高大的陰影投下,牆角的人果然動了動,一點一點擡起頭,朝他望了過來。
一雙霧藍色的眸空洞至極,眸光沒有焦距,透着一股駭人的死氣。
良久,等他終于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樣,那張灰白色的唇開合數下,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喚道:“先生。”
江言洲狠狠一怔。
見眼前人沒反應,江汀動了動,纖瘦的胳膊撐住地面,搖搖晃晃地跪坐起來,扯得鎖鏈叮當作響。
而後,他跪在江言洲身前,恭敬地朝他欺身一禮:“請先生命令。”
“你……”江言洲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頓了頓,“你說什麽?”
然而,江汀只是将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并沒有解釋的意思,于是他轉而望向工作人員。
見狀,工作人員立馬道:“江先生,他是在等您的指令呢,沒有您的指令,他是不會亂動的。”
“……指令?”
“是的江先生。”工作人員笑着颔首,“按照您的意願,我們對他的教導是讓他變成服從命令的機器,所以,他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會按照您的指示來進行。”
“這樣麽……”江言洲有些新奇地挑了挑眉,心想自己倒是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效果,他重新望向江汀,看了片刻,接着試探着開口道:“那……你站起來吧。”
“是。”江汀應聲而動,搖搖晃晃地直起身體,順從地站起來,眼眸低垂。
“擡頭。”
擡頭。
聲音能量如懸絲,聯結到脖頸上的金屬環之上,下一瞬,金屬環随之放出輕微電流,肌膚接受信號,江汀應聲擡頭,一如被程序驅動的機器。
而那額頭之上,也真的烙印着機器編碼“1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