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等飛雪
輾轉,冬日。
聖誕節近在咫尺。
江汀終于得到了整塊的假期,于是提前半個月的時間,他便訂好了回流砂星球的遠程飛梭票。
途中經歷整整一個晝夜,但他毫無睡意,于是像無數次那樣,他點進pad裏的電子相簿,逐張翻看從前給白凫拍的照片。
照片中的人眉眼清冷卻溫柔,很多時候都帶着淺笑,仰着頭,回頭看,手執畫筆,端着水杯,眉眼生動得仿佛伸手可觸。
也就真的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停在其中一張上,微微出神。
這張,是他們分手前的最後一張。
江汀二十歲生日,他們一起去商場買了食材,白凫系上圍裙,親手給他做蛋糕,專注地站在廚房裏的流理臺邊,江汀蹑手蹑腳地出現,用手指蘸了一點用剩下的粉色奶油,蹭在白凫鼻尖。
一瞬間,美人面上有了瑕疵,像是上了釉的白胚,多了幾分有凡俗氣的漂亮。白凫被吓了一跳,但并不惱,只是笑着說他是“壞小狗”,擡頭望過來的剎那,被江汀拍下照片,存在相簿裏。
愛人的笑容,香甜的蛋糕,亂七八糟的廚房,剔透斑斓的陽光,那是他最滿意的一張照片,也是他最開心、最開心的一次生日。
他怔怔地望着,霧藍色的眸定在那裏,仿佛忘了怎麽眨眼。
直到良久後,震動鬧鐘響起,将他驚醒,他倏地回神,拿出藥盒,就着随手杯中剩下的一點咖啡将其中的藥片吞咽下去。
“喏。”鄰座的、和他年紀相仿的男生忽而開口,遞來一瓶未開封的純淨水。
江汀怔然一瞬,末了伸手接過,低聲道:“謝謝。”
“不客氣。”男生笑了笑,又問,“有什麽不舒服麽?需要幫忙麽?”
“沒有,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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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男生彎起眉,猶豫片刻後和他搭話,“你也是費曼大學的華中留學生?”
“對。”江汀颔首,“商學院研一。”
“哇。”男生睜大雙眼,“商學院很牛!我是傳播學院的,不過我已經研三了,哈哈。”
他抓了抓頭,頓了頓:“那,這麽有緣,要不要加個好友?”
“嗯。”江汀劃開通訊器,與他的通訊器碰了碰。
添加成功。
對方最新的一條動态跳出來,是一張照片,江汀無意識掃過,上面拍的是一張華中知名日報的新聞記者證。
“對了。”男生又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請問你是?”
“江汀。”
“江汀……”男生低頭,在屏幕上快速打字,而後笑着道,“這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
江汀扯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
那雙霧藍色的眸子因此而望過來,男生一晃神,動作一滞。
片刻後他掩飾着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自、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梁聲,聲音的聲,是一名在讀研究生,也是一名記者,以後有什麽幫得上忙的,盡管找我。”
“好。”
梁聲見他似乎不太愛說話,于是沒再勉強,兩人的交談就此告一段落。
飛梭抵達。
他同梁聲告別,走出艙門,外面是一片燈火通明的夜景。擡起通訊器看了眼當地時間,是夜裏兩點鐘。
走向一輛紅象的士,他彎身坐進去,說出目的地:“槐南小區。”
的士飛速啓動,他側首望向車窗外,有細密的水線順着玻璃滑落,織出蜿蜒交錯的痕跡。
下雨了。
起初是小雨,後來那雨愈下愈大,伴着風聲裹挾而來,在他打開車門的一瞬間,撲了他滿懷。
槐南小區就在身前。
他走過去,将手放在門側的識別屏上,順利地開了門。
——白凫,好像很久前就忘了删掉他進入小區的權限。
走到173棟之前,打開院門,屋門緊閉着。
但他沒有敲門打擾的意思,借着不遠處的路燈,他擡眼望向二樓的窗臺,那裏沒有半分燈光,昭示着屋內的人在安眠。
接着他上前數步,在屋檐下的臺階之上坐下。
寒風陣陣,涼氣入髓,但他一點也不覺得冷,霧藍色的眸安安靜靜地向上望去,望見那雨水化作晶瑩的顆粒,鋪開一層茫茫的白。
是雪。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
呼吸被拉得綿長,唇邊泛起水霧,他支起長腿抱住雙膝,将下巴枕在膝蓋上,微微眯起眼。
淺栗色的發絲柔軟地垂落在額前,随着風,微微飄飛。
漆黑,寂靜,時間仿佛停滞。
直到許久,遠處市區那側,有空靈的鐘聲傳來,飛鳥驚起,敲響十二下。
又一年過去了。
白凫。
希望你新的一年,健康順遂,平安幸福。
鐘聲遠去,漫長的寂靜如潮水漫過,裹住他蒼白的面龐,眼睫之上凝出細霜,他就這樣靜坐了一夜。
直至天光大亮。
三日後。
從的士上下來,江汀匆匆往費曼大學校內走。
他面上帶着濃郁的倦色,但只是揉了揉眉心,便強打精神走向教學樓。
也顧不得吃早餐,在一樓自動販賣機處買了一聽冰咖啡,壓下不适感喝掉,開始了滿課的一天。
胃部有些難受。
但無暇顧及太多,上完課走出教學樓,準備去圖書館整理一下筆記。
然而邁出電梯的剎那,嗡的一聲,雙耳傳來巨大的低鳴。
緊接着,突如其來的劇痛逼得他摔跪在地,世界開始旋轉颠倒,他還來不及反應,整個人被卷入漆黑的漩渦。
四個小時後。
江汀在一片漆黑之中醒來。
這是……哪裏?
手指緩慢恢複知覺,一陣尖銳的涼意自手背傳來,他随之望去,發現那裏插着一只點滴針。
醫院?
他頓了頓,随即準備起身,正當這時,病床邊的智能醫護機器人亮起一陣柔光,用清脆的聲音道:“患者你好,請躺好休息,不要随意下床走動。”
真的是醫院。
他蹙了蹙眉,感到一陣燒熱從胃部傳來,于是低聲問:“有水麽?”
“有的。”機器人轉動手臂,從身側端起一杯溫水,遞過來,“請慢速飲用。”
江汀接過,抿了一小口。
滴答一聲門響,值班醫生在這時走了進來,用英文道:“先生,感覺好些了麽?”
“好些了。”江汀啞聲答。
頓了頓,他問:“請問醫生,我怎麽了?”
“長時間空腹以及藥物和咖啡因引發的急性胃炎。”醫生一邊說着,一邊調節監測儀器,“以及過疲勞引發的暈厥。”
江汀一滞。
“所以您現在暫時不能離開,先躺下,我為您做下檢查。”
“好。”
十分鐘後。
醫生記錄完最後一處數據,道:“好了,目前各項指标已經趨于正常,先生您先休息,有不适随時摁鈴叫我。”
“好,謝謝。”
醫生轉身離開。
病房內的燈光随之熄滅,機器人替他蓋好被子,他緩緩閉上眼。
然而卻怎麽也睡不着。
耳邊漸漸又響起低鳴,胃部燒熱感漸漸加重,他緩緩睜眼,眸光有些微的渙散。
幻覺如同伺機而動的蛇,悄無聲息地襲來。
纖密的眼睫緩慢眨了眨,眼前晃起一陣漣漪,所有的線條一瞬扭曲,色塊朦胧裏,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那人神色淡漠,朝着他緩步走過來,而後,傾下身,開口喚他:“江汀。”
是白凫。
江汀呼吸一窒。
溫熱的吐息掃過來,修長的手指撫過他的額角,帶來柔軟酥麻的觸感,白凫輕輕地問:“你怎麽了?”
江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像是有些出神。
白凫彎了彎眉,但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那只手一點一點游走到他脖頸之上,而後,像無數次那樣,驟然掐住頸脈,猛地發力。
“江汀。”他笑着道,“怎麽不說話?嗯?”
“咳……”江汀倏地回神,嗆了一下,啞聲道,“白凫。”
“是我。我在。”白凫勾起唇,清冷眉眼間浮現生動神采,如同最絢爛的畫,“你想我了麽?”
“想的。”江汀有些恍惚地跟着他笑起來,“很想很想。”
一聲輕笑,绛紅的唇湊近過來,微微開合:“是麽?”
江汀急忙點了點頭,像是傻乎乎、又急于證明自己的小狗。
“可是……怎麽辦呢。”白凫嘆了口氣,似是無奈,眸中卻閃過幾分狡黠,“我一點都不想你。”
“江汀。”他森然地壓下聲音,“我好想殺了你。”
那只手一點一點收緊,江汀呼吸滞澀,恍惚之中,聽到床邊的監測儀器發出刺耳警報聲。
但他一點都不在乎。
他像是習慣了。
他依舊癡然地看着白凫,仿佛是在抓住唯一的、能看見他的機會,一分一秒都不願錯過。
“白……凫……”
他吃力地咬字,劇痛之中,淚水沾濕了眼睫,從那張蒼白的面龐上滑落,流入耳畔,消失在淺栗色的發絲裏。
我終于,見到你了。
有忙亂的腳步聲逼近過來,嘈雜的人聲在周身響起,他被匆匆推出病房,一路送進手術室。
漣漪蕩漾,眼前的人一點一點消失不見,他失望地閉上眼,任由自己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