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墓前語
十日後,流砂星球,郊區墓園。
濃稠的白霧裏,白凫獨自一人立在墓前,傾身放下一束白菊。
他面容靜淡,眸中含着一層默然的悲意,直起身站立良久,望向黑白照片上淺笑着的人。
小灤。
他在心底低喚。
哥哥來看你了。
有鴉栖在身後樹的枝頭,黑羽撲簌,抖落羽毛,聲音在一片寂靜裏尤為分明。
白凫沒有回首,只是靜靜地垂眸,定定望着白灤。
絮語般的,他還在心中低吟。
我最近挺好的,你呢?
你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睡覺的時候,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喜歡掀被子?
有沒有因為貪涼,偷偷去買冰淇淋?
沒有我照顧你,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照片上的人只是笑,似乎随時都會和以前一樣開口道“知道啦知道啦,哥哥好唠叨”。
白凫笑起來,卻驀地眼尾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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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一步,跪坐下去,以頭抵上墓碑,輕聲道:“小灤,對不起……”
如果我沒有忘記和江汀說起你的病症相關,他就不會發給你宇宙全息圖,你就不會因密恐引發先心發作,在驚懼裏斷了呼吸。
只是可惜。
這世間最無奈的二字,就是如果。
如果這樣,如果那樣。
好像一處又一處總也填不滿的溝壑。
而那片刻的希冀于失去之人而言更像是一種殘忍淩遲,每一次念起,都會剜出血與骨,誘人沉淪,又逼人清醒。
一滴剔透的淚順着眼尾滑落,淌到下巴上,滴墜下去,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淺草裏。
就這般倚靠着墓碑,白凫沉默良久,支起手腕撐着自己站起來。
踉跄了一下,他堪堪扶着墓碑站穩。
又過許久,他再次擡首,卻是恢複了平日裏溫柔自矜的模樣,很淺地笑了笑,低聲道:
“哥哥走了。”
“下個月,我再來看你。”
言畢他擡手,撫了撫碑頂,而後轉身離去。
墓園外,光纜車裏,藍敘同白凫招了招手,笑容生動的面容惹來他一陣恍惚。
下一瞬他回神,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藍敘笑着道:“來等白哥一起回家呀。”
“白哥。”他從車窗裏探出頭,笑盈盈地道,“你沒有很難過吧?”
看得出來是想逗他開心,白凫短暫地笑了一下:“嗯。”
“那我們一起開車回去呗!我做了新的曲奇,正好想請白哥嘗一嘗!”
“好。”
白凫揉了揉他的頭,走道一旁坐進自己的車,啓動車輛,與他一前一後到了家裏。
藍敘下了車,笑着回首與白凫道了一聲“白哥等我一下”,末了轉過身沖進家門,又飛一樣沖出來,将一袋曲奇遞交到他手裏。
“喏。”他道,“鑒于白哥喜歡吃甜的,這次我加了足量的糖!”
“謝謝。”白凫伸手接過,“我很喜歡。”
“是喜歡曲奇,還是喜歡我?”藍敘狡猾地眨了眨眼。
“都很喜歡。”白凫笑吟吟地道。
“啊。”聽他親口言出,藍敘反倒開始不好意思起來,“真的嗎?”
白凫又一次揉了揉他的腦袋:“真的。”
“嘿嘿嘿。”藍敘笑起來,在他掌心裏蹭了蹭,“你好像我的哥哥啊。”
白凫的呼吸驀地一顫。
“你……說什麽?”
“哎呀呀,我沒有別的意思!”藍敘見他如此,霎時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面上顯出慌亂,“因為你比我年長,又總是很縱容我,所以剛才我一時迷糊,就說出口了,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的。”白凫笑容柔和地道,“你不用對不起。”
“是我要說對不起。”頓了頓,他面上露出一陣難以掩蓋的疲憊倦意,緩緩垂下眸去,“我有點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先走了。”
說着他轉身欲走。
怎料下一瞬,卻被一雙手緊抱住了腰。
“白凫哥哥。”男孩顫抖着開口道,“我……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那語調着實可憐,委屈極了,仿佛能想見一雙發着紅的眼眶。
白凫眼睫撲簌,低聲道:“沒有,你先松開我。”
“不嘛。”他嗚咽着道,“除非白凫哥哥原諒我,我再松手。”
“好……”白凫尾音輕抖,“我原諒你。”
男孩不可思議地瞪圓了眼睛:“真的嗎?”
“真的。”
話落,那雙手緩緩收回,白凫轉身過去,扯起嘴角,對着猶猶豫豫的男孩道:“我沒有生你的氣,我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小……敘。”
“嗯!”藍敘點了點頭,眸子亮晶晶的,“那太好了!”
白凫後退半步:“那我走了。”
“好哎!”他龇牙笑起來,揮一揮手,“白凫哥哥再見!”
白凫颔首,轉身過去,消失在了門那側。
而留在原地的藍敘,徹底剝開了臉上的面具,原本天真無邪的眼珠裏流露出貪婪神色。
“白凫……”他低語。
“遲早有一天,你會屬于我。”
而我期待着,那一天的降臨。
六月末。
江汀終于返校,直接參加期末考試。
封燃與他許久未見,只覺得他又單薄了一些,那張臉依舊蒼白,額前碎發有些亂,但因此顯得他整個人很乖。
他沉默地參加完一場又一場考試,期間很偶爾的,會聽到他輕咳幾聲,似乎有些感冒。
趁着考試間隙,封燃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替他接了一杯熱水,收到一句低啞的“謝謝”。
“你的病情,好些了沒?”
“已經穩定下來了。”江汀擡眸,霧藍色的眸子望向他,“但是需要定期去醫院做MECT治療。”
“好。”封燃颔首,“下次治療時,記得叫上我,我陪你。”
說着也不給予對方拒絕的機會,他扭頭就走。
江汀望着他的背影,很輕的笑了笑。
“謝謝。”他低聲道。
一陣風拂過,吹動男生額前的碎發,他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那裏依舊是黑白一片。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
教室裏一陣歡呼,接着就是激烈的對答案聲,封燃單肩背起包,朝着江汀笑着道:“走吧,一起去吃午飯,順便同你說些事。”
“好。”江汀颔首,沉默地戴上通訊器,同他一起向外走。
二人穿過智靈廣場,封燃道:“其實前幾天,我見到白凫了。”
江汀腳步一頓:“什麽時候?”
“他給你打通訊的那天夜裏。”他道,“就在那天晚上,我們被人追堵了。”
江汀怔了怔,跟上他的步伐繼續往前走:“為什麽?”
“不知道。”封燃笑着道,“不過問出來,指使他們的人姓林。”
頓了頓,他問:“對了,你認識姓林的人麽?”
剎那間,江汀又是一滞:“有一個。”
“誰?”
江汀卻是倏然沉默下去。
封燃不明所以,但沒有追問,他在想着該如何轉移話題,卻見男生忽而擡起眸,眼睫微顫地道:
“對不起……”
封燃笑容微頓:“什麽對不起?”
“你們被人追堵這件事。”他輕聲道,“很可能和我爸有關。”
“因為。”他望向封燃,眸光悲戚,“我爸的秘書,就是姓林。”
封燃詫異地挑眉,末了見他神色,又道:“沒事的,世界上姓林的人很多,也不一定就——”
“真的。”他第一次打斷他,眸光有些微的渙散,語調又輕又緩,“因為我沒有做出選擇,所以你們兩個人都受到了懲罰。”
“什麽懲罰?”封燃蹙起眉。
江汀搖了搖頭,像是陷入了恍惚的悲傷裏,再次沉默下去。
暑假開始。
江言洲忙于工作,倒也沒太限制江汀的自由,只是要求他時刻戴着通訊器。
于是等面色終于不那麽蒼白,江汀給白凫撥打了一次通訊,按照之前那天晚上的約定,和他定好時間地點見面。
到了那一天,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乘上飛梭,去往流砂星球。
到得西餐廳,白凫還未到,江汀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托起腮,霧藍色的眸子中滿眸都是盈盈的笑意,上來幫他點餐的女服務員被他望得雙頰泛紅,捂着臉小跑開了。
望向窗外,黑白色的天空活了過來,空氣裏溢滿了甜絲絲的香氣,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樣。
他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期待着主人的出現。
然而日漸西移,路燈亮起,車流奔湧,小狗苦苦等待的主人還是沒有出現。
那雙霧藍色的眸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他很輕很輕地攏起眉,露出一點悲傷神色。
白凫他……不來了麽?
服務員好奇地望他幾眼,又似是因他面上的悲意而猶豫,不敢上前打擾。
男生很慢很慢地垂下眸,放下胳膊趴在桌子上,整個人像是沒了力氣一般。
而下一瞬,門口的風鈴一陣晃動,他倏然擡眸,望向那側。
卻不是白凫,而是……藍敘。
眼見那雙霧藍色的眸子黯淡下去,藍敘笑盈盈地走過來,坐到江汀對面,抱歉地道:
“不好意思啊江汀,白凫哥哥說他有事要忙,找了我代替他過來。”
江汀蹙了蹙眉,低聲道:“他有什麽事?”
“這個啊。”藍敘龇了龇牙,天真而又無辜地道,“與你無關。”
“反正是比你重要的事。”
江汀倏地起身,一言不發地轉身欲走。
“你想去他家找他麽?”他在他身後道,“別去了,他不在家。”
“他在哪裏?”江汀轉身。
“他啊……”藍敘笑起來,“此刻就在我的卧室裏。”
“你知道麽。”帶着酒窩的臉頰浮上笑意,他直視男生的眼睛,“他說我的床,很舒服呢。”
世界驟然崩塌,轟隆一聲巨響,灰黑白狂卷起來,纏成無邊無際的漩渦,咆哮着湧向他,眨眼将他吞沒。
他站在原地,整個人卻好似一腳踩空,如墜深淵。
而另一端。
白凫正蹙着眉盯着門上的智能指紋鎖,溫聲問:“好了麽?”
“先生稍等一下,馬上就好。”維修工人的聲音從室外傳來,接着是幾聲轟鳴的鑽孔聲。
白凫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怎麽突然之間,這鎖會壞掉呢?
還有,他的通訊器,明明昨晚還好好的,怎麽撥了一次維修電話之後就跟着失靈了?
實在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