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四合
西餐廳裏。
一陣寂靜之後,江汀從恍惚之中緩緩回神,面色蒼白地蹙眉道:“你在騙我。”
藍敘勾了勾唇:“随你信不信喽。”
江汀盯他片刻,末了不再停留,轉身便走。
這一次藍敘沒法再攔住他,但他已經成功惹起眼前這個男生不愉快,他很高興。
好整以暇地拿起菜單,他開始獨自享用起晚餐來。
而另一側。
門鎖終于打開,白凫從室內出去,與維修工人道過謝,又借來對方的通訊器,撥打給江汀。
嘟嘟幾聲響之後,通訊被接通,男生略帶喘息的聲音傳來:“您好,哪位?”
白凫松了口氣:“是我,白凫。”
那邊倏地頓住腳步。
“抱歉,江汀。”白凫道,“我這裏出了點意外,門鎖出了故障,我被關在家裏,直到現在才出來,通訊器也壞掉了,只能借用別人的先打給你。”
話音落下,那邊良久沒有聲響,唯有時不時幾句人聲和行車聲掠過,似乎是在某條街道上。
“江汀。”白凫蹙起眉,“你在聽麽?”
似是頓了頓,那邊終于開口道:“在聽。”
這一句語調帶着一點壓抑着的不穩,聽得白凫眉心愈緊,片刻後他低聲道:“你現在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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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顫着尾音道,“我在MG超級商場對面……”
“白凫。”他忽而又道,“你待在家裏別出門,我……咳……我這就過去找你。”
說着,不等白凫反應,他挂斷了電話。
嘀的一聲挂斷音落下,白凫怔然良久,心中漸漸生出一種怪異感。
而MG商場對面的十字交叉路口前,男生放下戴着通訊器的手腕,有些不穩地扶着路燈,屈膝蹲了下去。
剛才。就在剛才。
如果不是通訊接通阻止了他,他差一點就闖了紅燈。
他眼下除了黑白灰什麽顏色都分辨不出來,更遑論紅黃綠。
眼看着一輛又一輛光纜車飛速而過,有那麽一瞬間,恐懼淹沒了他,卻并不是因為死亡,而是差一點,他就死在了與白凫的通話裏。
如果是這樣……
他閉了閉眼,面色愈發蒼白,身側一位路過的老奶奶彎下身,好心詢問:“孩子,你怎麽了?”
他擡起眸,搖了搖頭,輕輕道:“我沒事的,謝謝您。”
老奶奶笑了笑:“沒事就好。”
說着她直起身,顫顫巍巍地離開了。
他踉跄着從地上站起,跟着老奶奶一起橫穿過街道,繼續往前走。
他還不能倒下。
他還要去見白凫。
車流飛速來往,人群擦肩而過,世界仿佛失真的黑白電影鏡頭,而他突兀地走在其中,留下清晰的笨拙背影。
江汀吃力地往前走,在路邊攔下一輛紅象的士,坐進去,同智能系統報了地址,便沉默地後靠着閉上眼,擡腕擋住了眼睛。
良久。
他發着顫的、不規則的呼吸漸漸平靜下去,趨于緩和。
放下手臂,緩緩睜開眼,他望向的士上位于他正前方的漆黑屏幕,借着屏幕反光,他扯了扯嘴角,調整出一道合适的弧度,好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沒有異常。
等片刻之後車子停穩,車窗外出現白凫的身影,他走下去,輕輕喚道:“白凫。”
白凫走過來,跟着他一起向庭院內走,二人在門前停步,白凫踟蹰了一瞬是否要進門,江汀柔聲道:“沒事,我不進去,我們就在這裏說話吧。”
夜幕降臨,借着路燈燈光望去,男生的面容格外蒼白,仿佛大病初愈。
倒也真的是大病初愈。
想起那天晚上他将自己當成幻覺的樣子,白凫很輕地蹙了蹙眉,溫聲開口:“你還好麽?”
“我很好。”江汀彎了彎眉眼,“能見到你,我很高興。”
“白凫。”他道,語氣很輕,很溫柔。
白凫頓了一瞬:“嗯。”
男生壓下嗓音裏的顫抖,刻意地帶着笑意道:“你剛才,一直在自己家麽?”
“是。”白凫颔首,“我被鎖在家裏了,出不來。”
那就好。
——那就說明,藍敘說的是假話。
江汀彎起眉,踟蹰片刻後,他有些突兀地道:“那你現在……還恨我麽?”
話落,白凫的眉心重重一跳。
好半晌,他沒有開口,只是沉默。
于是很快的,男生的眸子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如同碎掉的、失了光澤的星辰,他用力扯着唇角笑了笑,顫聲道:“好,沒事,我……”
“我其實。”白凫打斷他,帶着躊躇,“我自己也并不清楚。”
江汀驀地一怔。
“你導致了小灤的死,我應該恨你的。”白凫閉了閉眼,“但比起恨你……”
但比起恨你,我更恨我自己。
如果……如果不是我沒有告訴你,小灤有先心和密恐,你也不會給他發全息宇宙照片。
“所以。”他緩緩睜眼,望向江汀,“以後不要再問,我恨不恨你了。”
“即便你問我,我也沒有答案能夠給予你。”
說着,仿佛為了逃避什麽似的,他轉身便走,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這番話于男生而言,是怎樣的威力。
他像是失了魂,霧藍色的眸僵滞而空洞,定定地站在那裏。
沒有答案的意思是,這一生,他都不會再原諒他了,對麽?
他不敢再問出口,怕得到肯定的答複,只能怯懦地、像只木偶一樣地往後倒退半步。
“對不起……”
他恍惚開口,說着,轉過身去,走向庭院大門。
一輛光纜車恰巧出現在庭院之前,攔住他的去路,藍敘從車窗內探出頭,帶着與他截然不同的活潑生氣,笑盈盈地同他道:“江少爺,怎麽站在這裏不進去?”
他又恢複了那種無邪單純的模樣。
說着,見江汀垂眸不答,他也不惱,只兀自笑了笑,不再看他,打開車門從車上走下來,往屋門走。
按了按門鈴,門自內打開,他笑着和開門的白凫說了句什麽,走進去,門被輕輕合上。
江汀立在那裏,再也不敢回首。
原來。
原來那扇朝他關閉着的門,是會向別人輕易敞開的。
白凫他……再也不會允許他靠近他了。
那……他該怎麽辦?
而今,除卻病體一具,他什麽都沒有,該如何挽留他。
夜色漸深,漆黑向他合攏,整個世界向他逼近,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呼吸開始變成大口大口的喘息,仿佛深海裏的溺水之人,不斷被吸入肺腑的,只有鈍刀割心般的痛意。
最後,在這痛意裏,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流砂星球的,只是後來的整整半個假期,他都陷在低沉情緒的沼澤裏,不再掙紮,不再擡頭仰望。
就仿佛,再也提不起力氣。
而與他相反的,藍敘卻是過得很好。
他時不時會去白凫家串門,送去點心,與他閑聊着度過一個又一個悠閑的下午。
直到某一天,他剛做好兩份芝士曲奇,有通訊打了過來,他騰出手去接,聽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您好,請問是藍敘先生麽?”
“對,是我。”猶豫地答完,藍敘這才望了一眼來電備注,眉目間浮上詫異,“您是……江言洲先生?”
對面似乎笑了一下:“藍先生不是已經靠黑客手段得到我的號碼了麽,怎麽,沒有給我設置備注?”
藍敘面色一變:“你怎麽……”
“我怎麽知道的?”江言洲笑着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見藍先生一面,不知藍先生可有空暇?”
一個小時之後,流砂星球市郊茶樓。
“所以江先生的意思是,要跟我談合作。”藍敘思忖片刻,道。
“沒錯。”江言洲支起長腿,勾了勾唇,“聽到這份錄音,你似乎比我想象得要冷靜。”
“監聽手段,很常見。”他笑起來,“江先生監聽自己的兒子,有什麽不可以?”
江言洲心念一動,但末了,卻只是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見狀,藍敘便道:“您既然和我談合作,那麽,有什麽事是需要我來做的呢?”
“其實很簡單。”江言洲溫聲道,“我給你提供黑客技術支持資金,你幫我加深白凫對江汀的恨意。”
“即便是傷害江少爺呢?”
“除了死亡,其餘我不在乎。”江言洲輕描淡寫地一颔首,“你放心動手。”
“好。”藍敘眸中跳起淬毒的光,“有江先生這句話,我就不客氣了。”
“除此之外,我還可以附贈您一份大禮。”
“什麽?”江言洲饒有趣味地揚起眉梢。
“一家心理愈療所的聯系方式。”他狡黠地笑起來,“他們那裏,專門治療像江少爺這種,不太聽話的孩子。”
“哦?”江言洲眸光一亮,終于露出心動神色。
仿佛嗅到同類的氣息,兩人湊近了一些。
“只不過,江先生。”他輕輕地道,“這家愈療所保密措施極強,且送人進去極其嚴格,我已經咨詢過,雖然可以通過特殊渠道提前預留位置,但還是要等上五到六年。”
五到六年。
恰好可以等江汀讀完本科以及研究生。
“很好。”江言洲笑起來,雙手交疊地倚向椅背,“愈療所的聯系方式給我,我對你,必有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