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碧流海
“……江汀。”
世界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泛着霧氣的玻璃,他在玻璃之內,只能聽見朦胧的聲響。
好累。
為什麽要叫醒他。
讓他就這樣沉睡下去,不好麽。
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他珍愛的人有了新的戀人,他已經成為了無用的廢棄物。
随便降臨一場什麽吧,天災人禍,山崩海嘯,讓他被焚燒、被淹沒、被埋葬,再也不用醒來。
如果能死亡,也是一種解脫。
已經無數次。
他想用一把刀對準他的胸口。
他想從某個高處墜落而下。
他想走入碧色的海洋。
但自由之前。
無數雙手從身後拽住他。
那些扭曲的、恐怖的、血淋淋的。
——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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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攏在他的耳邊。
一句一句地讨伐他、厭棄他。
還要剝奪他離開的資格。
求求你們了,放過我吧。
我真的、真的好累啊。
刀插.進來,墜落而下,碧藍的海洋倒淌而來,卷嘯的浪将他吞沒。
意識飄散,堙滅無痕,他垂着眸,木然坐在車後的座位上。
江言洲攥着他的雙肩,在焦急地喊:
“江汀!給我醒過來!”
可那雙霧藍色的眼瞳好似成了一對冰冷的死物,一點生氣也無。
十分鐘後,到得布爾醫院,江言洲将他抱下車,醫生又匆匆将他擡上擔架,三人一邊推着向前一邊快速道:“是急性抑郁引起的抑郁性木僵,需要立馬做MECT治療,江先生,麻煩您保持鎮定,為患者辦理一下相關手續。”
“好。”江言洲松了手,站在原地看着擔架消失在手術室那頭,白色的門嘭地合上,其上刺目紅燈亮起。
他怔然立在原地,那張向來猶如戴着面具的臉上有過一閃而逝的無措。
他的小汀……
怎麽會突然失控?
指尖還殘留着那只蒼白單薄的手上冰涼的溫度,細細地顫抖起來,他蹙起眉,良久,終于大踏步離開。
一個小時之後。
手術結束,綠燈亮起,江言洲從手術室外的座椅上站起,看着江汀被推出來。
男生陷在雪白的被褥裏,面色淺淡,雙眸閉起,江言洲拉起他的手,聽得醫生在他身側道:“病人已脫離危險,但還未徹底醒來,需要轉到病房留院觀察幾天,這幾天內不能受任何刺激。”
“好。”江言洲低聲道,“有勞您。”
“不客氣。”
十分鐘後,住院部頂樓的單人病房裏。
江汀被安置好,江言洲在病床側坐下,緊繃的呼吸松了一瞬。
他蹙着眉,望着病床上男生,拉過他的手,将其冰涼的五指攥入掌心。
“小汀……”
光與影在他周身流轉,日華西落,月華升起,清泠泠的皎白傾灑入窗內,将屋內切割成半明半暗。
纖長濃密的眼睫輕輕撲簌,霧藍色的眸緩緩睜開,有些恍惚地望向身前拉着他的人。
“爸。”很輕很輕的一聲,像是要消散在風裏。
江言洲倏地回神,勾起唇,低低地道:“醒了。”
頓了頓,他捏了捏他的指:“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男生沉默地搖了搖頭,抽出手,支着手腕坐起來。
半晌,他靜坐着,又緩慢地眨了眨眼,輕聲道:“很晚了,你去休息吧。”
江言洲眉心微蹙,末了卻不動聲色地道:“好,屋外有人照看,有任何事,随時喊他。”
聞言,江汀卻是忽而笑了笑。
那笑容帶着一點諷刺的意味,他垂着眸,語氣緩和地道:“有勞爸,特地找人二十四小時監視我。”
江言洲眼中閃過一絲愠怒,但想起醫生的叮囑,終究壓了下去。
“你好好養病,我先走了。”
說着便起身邁步離開了。
月光如銀屑,染白了男生淺栗色的頭發,他仰靠在床欄上,屈起手臂,擋在眼前。
良久。
他呼吸漸緩,似是陷入了又一場幻覺之中。
“白凫……”
淩晨,白凫又一次在噩夢之中驚醒。
夢中那雙霧藍色的眼躺着淚,慘白的唇在低喚他的名字。
而後自己眼睜睜看着對方,跳入一片碧藍色的大海裏,消失了。
海浪的聲音還殘存在耳側,偏離軌跡的呼吸良久才落回,他在柔和的燈光裏靜坐良久,伸出手拿過玻璃杯,喝下一口水。
而後因為喝得過急被嗆到,抑制不住地以拳掩唇低咳起來。
一聲一聲,許久才趨于緩和。
通訊器檢測到他的清醒,閃爍數下,給他彈出了止咳藥物購買界面。
他擡手劃走,怎料下一瞬,一道熱搜頭條跳出來,上面寫着奪人眼球的标題。
“江氏集團董事長獨生子病危。”
點進去,配上了幾張鏡頭晃動的、但足夠清晰的照片,畫面正中央的男生雙眸緊閉,躺在擔架上,連着幾張從進入醫院入口到被推進手術室,條理分明,且一看就是在布爾醫院。
兩秒後再一刷新,這條熱搜已經悄無聲息地被撤去,再也刷不到。
白凫雙瞳一顫。
下一瞬還未及他回神,身體已經先動了起來,他一邊起床,一邊給江汀撥打通訊。
漫長的幾聲響之後,對面傳來機械提示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稍……”
白凫摁滅通訊器,匆匆穿好衣物下樓出門,喚醒光纜車,而後很快一路飛速趕往機場,乘上飛梭,再幾經輾轉,終于到得布爾醫院住院部。
他在智能前臺那裏查詢一番,很意外地發現自己已經被人開通了權限,輕易就查到了,是以他沒再猶豫,乘坐電梯去往頂樓2103號病房。
病房之外,有兩名保镖見他過來,沒有阻攔,反倒沉默地替他開了門。
顧不得多想,他壓下顫抖的呼吸,走進去。
潔白病房內,昏暗一片,唯有月光朦胧如夢。
寬大的病床周圍,圍攏着各種閃着光流的儀器。
而病床上,少年正偏頭望向窗外,安靜地坐在那裏,不知坐了多久。
他的面色蒼白平靜,像是透着雪色的柔光,身形單薄得像是随時都要消散不見。
但好在,他還活着。
“江汀……”
白凫喚他一聲,尾音帶着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哭腔。
江汀很慢很慢地轉過臉來,望向他。
那張蒼白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點笑意,輕輕地開口道:“你回來了。”
回來?
見他疑惑地眨了眨眼,江汀輕聲解釋道:“我以為,今夜你只出現一次,就不會再來了。”
莫名奇妙的話語,白凫蹙了蹙眉,怎料下一瞬,病床上的人動了動,歪過頭,以央求的語氣道:
“你過來,讓我碰一碰,好不好?”
白凫呼吸一滞。
鬼使神差地,他擡步朝着男生走過去,傾下身,任由男生伸出還插着點滴針的手,碰了碰他的臉。
冰涼的、柔軟的觸感落在臉頰上,心尖微微一顫,白凫有須臾的出神。
“好真實。”江汀眯起眼,幸福地笑起來,“我以為做完手術,你就不會再這麽真實了。”
聽到這一句,白凫倏然回神,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原來……眼前的這個人,從方才一開始,就把自己當成了幻覺。
并且,并且他還就此餍足。
心髒狠狠揪起,眼角泛起紅,他又輕喚了他一聲:“江汀……”
“嗯。”他笑着道,“我在呢。”
白凫閉上眼,仿佛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什麽幻覺似地,又仿佛為了證明眼前人還安然地活着,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
齒舌相撞、交纏,水聲綿密,熱潮漸起,蒼白的一雙手捧住他的後頸,一旁不知名的監測儀發出嘀嘀的響聲。
他們在這響聲裏緩緩分開,江汀露出緋紅眼尾,笑意晏晏地道:“對不起,我好像心跳過快了。”
白凫一下失笑,揉了揉他的腦袋,低聲道:“傻小狗。”
“嗯。”江汀蹭了蹭他的掌心,“我是你的傻小狗。”
頓了頓,忽而想起什麽,霧藍色的眸子黯淡下去,他喃喃地道:“只是可惜,你已經不要我了。”
這句話叫白凫眉心一跳,他下意識地要說些什麽,卻被對方抵住了唇。
“沒關系。”他道,“你不用再騙我說愛我,我都明白的。”
“白凫。”他又一次笑了笑,“你騙我另一句,好不好。”
“什麽……”白凫吶吶地道。
“就。”他悲傷地笑着,“你騙騙我,你不會再有別人,可以麽?”
……什麽別人?
白凫困惑地蹙起眉。
然而江汀見他沉默,于是雙眸黯淡地垂下去,低低道:“抱歉,你如果不願意,就算了。”
片刻後白凫還要再說些什麽,這時,因着被儀器警報驚動,一群面容冷漠的住院醫師走進來,要來檢查。
白凫被推着離開病房,眼睜睜望着男生被醫師們圍攏,擋住了身影。
他無措地立在門外,這時,忽而聽到一道皮鞋敲地的腳步聲向他靠近,惹得他擡眸望去。
是江言洲。
對方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似是在這裏已經等了多時。
“白先生。”他彬彬有禮地開口道,“見到江汀了,您有什麽要說的麽?”
白凫眉心一蹙:“什麽意思?”
“他是去了你的畫展之後才發病的,你難道對此不知情?”
“病?”白凫敏銳地察覺到關鍵字眼,靠近他一步,“什麽病?”
“看來是我誤會白先生了。”江言洲笑起來,斯文卻冷淡,“那麽,告辭。”
說着,他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最後一點月光被閉合的門擋住,白凫立在長長的走廊裏,頭頂上的白燈愈發刺眼。
他沉默良久,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