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咖啡
四五月悠然而過,眨眼便是初夏。
白凫的畫展定下了時間,就在年末冬季。
他開始異常忙碌起來。
夏季第一場磅礴大雨落下來的時候,他正在畫室裏,剛給一副水彩上色完畢,是以他放下調色板和畫筆,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以掌心觸上冰涼的玻璃,剔透的雨滴順着玻璃淌出蜿蜒的折線,他閉了閉眼,聽着雨聲放慢呼吸。
良久。
提示光自手腕上亮起,他緩緩睜開眼,看了一眼尾號,是陌生人,随手接通了通訊。
“你好。”
對面那頭很安靜,只能聽見發着顫的呼吸聲。
等了半晌,白凫疑惑地眨了眨眼,正要再開口時,他聽見一聲極輕極輕的低喚。
“白凫。”
是江汀的聲音。
白凫心下重重一跳,蹙起眉,擡手正要挂斷。
似是能猜到他的反應,男生匆匆道:“等下。”
白凫倏地微滞。
“我……想要聽聽你的聲音。”他像是央求,“因為我現在,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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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
什麽事會讓他害怕?
一瞬間,他想到不久前男生手上猙獰的傷口,白凫眉心愈緊,沒有開口問,也沒有拒絕,只是沉默。
于是對面很輕地笑了一下,道:“白凫,你可以說一句話麽。”
白凫摁了摁眉心,似是有些頭疼,又不堪其擾,只能開口道:“你想要我說什麽?”
“好……”對面卻是滿足地道,“已經夠了。”
“白凫。”
雨聲漸慢,白凫站在雨幕前,聽見對面的人呼吸震顫,語調卻是柔緩的,輕聲向他細細低吟:
“可能從現在開始,我會忘掉從前很多事,會逐漸遲鈍,會變得很笨很笨。”
“但請你相信,我還是,會愛你。”
“很愛很愛你。”
一如從前,勝過生命。
“那麽,再見,白凫。”
說着,未等白凫回答,那邊倏地挂斷。
白凫站在原地,手腕擡起,動作停滞,有些微微的出神。
——他到底怎麽了?
而與此同時,布爾星球市中心醫院精神科。
MECT[1]治療艙裏,江汀躺在其中,太陽穴上固定着兩只電極片,手腕處連接着注射器和監測儀。
他挂斷通訊,沉默地将通訊器遞給身側的護士。
不遠處的醫師得到示意,再次确認了一下各項檢測指數,這才摁動手邊的按鈕,緩緩關閉了艙門。
麻醉劑與肌肉松弛劑注入,面色蒼白的男生雙唇微抿,閉上了霧藍色的一雙眼。
片刻之後。
輕微的電流開始如細針一般紮入額頭之中,惹來眼睑無意識地、細細地一震……
空白的、安靜的十分鐘。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停滞,海河止息不前,鳥雀懸于半空,人群悄然頓步,是徹底的靜谧。
像是停在了,生與死的邊緣。
像是什麽也沒發生,又像是什麽都發生了。
直到十分鐘後,電流停止,又過了莫約二十分鐘,海河再次奔湧,鳥雀騰飛,人群流動,江汀的意識緩慢回籠。
他感覺整個人很輕,只有手指在微微地、無規則地顫,但很快就能抑制下來。
終于醒過來了。
他眸中露出一點很淡的笑意,治療艙緩緩打開,他同醫師和護士說謝謝,而後輕飄飄地走了出去。
外面,江言洲在一邊與人通話一邊等着他。
餘光裏見他來,他快速結束通話,轉身喚他:“小汀。”
江汀擡眸望他一眼,垂眸低低地回應:“爸。”
“疼不疼?”江言洲揉了揉他的頭。
觸感落下,他下意識地偏頭躲了一下,才面無表情地答:“不疼。”
“那很好。”江言洲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跟我回去。”
江汀木然地道:“晚上學校還有課。”
“我已經幫你請過假。”江言洲沉了嗓音,“今天是你十九歲生日,生日宴你必須參加。”
頓了頓,眼見男生蹙起眉,江言洲不再多言,徑直命令道:“走。”
說着,他轉身離開,旁側的兩名保镖從身後一左一右地按住男生的肩膀,逼着他走出醫院,上了車。
一路無話。
到得江氏別墅,庭院、一樓大廳裏衣香鬓影,來往的人手執香槟,見父子二人出現,紛紛側眸予以注視。
一名化着淡妝的年輕女人踩着高跟鞋步姿輕巧地迎上來,輕柔地笑道:“回來了。”
是唐蘇遙,江言洲的現任夫人。
眼見江言洲點了點頭,她望向江汀,後者神色間隐約透着不愉,但還是禮貌地喚了她一聲“阿姨”。
她笑意愈深,正要回應,江言洲卻蹙眉冷聲道:“我說過很多遍,讓你改口,你當耳旁風?”
“我也說過很多遍。”江汀木着臉道,“我絕不改口。”
唐蘇遙一臉無措,江言洲額角青筋跳起,正欲發作,然而恰好這時,有人端着酒杯走過來,喊他一聲“江總”。
他面色稍霁,轉身過去,與那人寒暄起來。
江汀沉默地走到一旁,自顧自地端起一杯香槟,一飲而下。
正要放下酒杯時,身後忽而響起一道女聲,帶着笑意道:“江少爺似乎心情不佳,是誰惹您不高興了麽?”
江汀動作微滞,轉身過去。
卻是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女生,一邊走來,一邊笑吟吟地望着他,長相柔美,嗓音清甜:“江少爺還記得我麽?”
眼見身前人怔住,她勾唇道:“我是萬葉,以前在畫展見過的,江少爺忘了?”
畫展……?
龐大的記憶之河被觸動了關口,開始轟然倒退,時間驟然回溯,推着他飛速地逆行而上,将他重新帶回了那一天。
“小狗小狗。”
通訊器裏,白凫溫柔的嗓音落在耳側,“還不起床麽?”
江汀将腦袋往枕頭裏埋了埋,柔軟的發絲陷下去,輕輕蹭蹭,悶悶道:“唔。”
白凫失笑:“懶小狗,還記得今天要做的事麽?”
“記得。”帶着鼻音的綿軟嗓音落下,江汀閉着眼小聲道,“今天是你的畫展第一天。”
“所以?”
“所以……?”那雙眼終于緩緩睜開,露出了眼底霧藍色的、還泛着水汽的瞳。
“所以你要陪我參加畫展開幕式。”他笑着道,“你該起床啦。”
“唔嗯。”江汀哼唧了一下,“那好吧。”
他從床上坐起,踩着拖鞋去洗漱,叼着電動牙刷困倦地眯起眼。
三分鐘後,漱完口,他精神恢複,朝着通訊器那側的人道:“白凫,你先去忙吧,我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到畫廊。”
那邊傳來幾句人聲,白凫笑着道:“好。”
說着,通訊挂斷,江汀洗完臉,換好衣服,戴上口罩,輕悄悄地下了樓。
樓下無人,江言洲應該早就去公司了。
他一路順利地搭上了飛梭,去往流砂星球的藝術畫廊。
畫廊前人群絡繹,江汀和保安打了個招呼,走了進去。
輕車熟路地找到咖啡座位區,莫約二十歲左右的白襯衣男生正靠着落地窗而坐,他走過去,笑着同男生道:“早啊白凫。”
“早。”白凫彎了彎眉,“吃早餐了沒?”
“沒。”江汀搖了搖頭。
聞言,白凫推來一只抹茶色的慕斯蛋糕,柔聲道:“那吃這個吧。”
“好!”江汀食指大動,捏起勺子,嗷嗚嗷嗚地大口吃了起來。
白凫推來一杯法式黑咖啡,笑着揉了揉他的頭:“喝一點,否則會膩。”
江汀端起咖啡,飲下半口,眯眼道:“好喝!”
“這杯是我做的。”白凫道,“你要是喜歡,我以後常給你做。”
“好啊好啊!”江汀點點頭,有些傻乎乎、又乖順的模樣。
白凫笑吟吟地揉了揉他的頭。
用過早餐,白凫帶着江汀來到畫廊前廳,這裏,早早坐滿了人,在觀賞主持人播放的此次畫展的宣傳片。
見白凫來,臺下頓時一陣嘩動,江汀拉了拉口罩,走到被預留好的前排位置坐下。
饒是他小心遮掩,身側一名少女仍是認出了他的眼睛,朝他輕聲道:
“您好,請問您是江汀麽?”
江汀微滞,末了颔首,答了聲是。
少女的眉眼染上笑意,熱絡地朝他伸出手:“江少爺您好,我叫萬葉,是萬世公司總裁的女兒。目前萬世與江氏是合作關系,我們應該可以成為朋友。”
江汀踟蹰一瞬,伸出手,與她交握。
“我常聽我爸爸提起你。”她語氣輕快地道,“你在布爾國際高中念高三,成績很好,非常優秀。”
“謝謝。”江汀客氣地一颔首,“萬叔叔過獎了。”
“在這裏相遇,也算是一種緣分,不知等下可有空一起用午餐?”
“不了。”江汀搖頭,“我已經約了朋友,所以很抱歉。”
“抱歉倒是不必,只是你說的這位朋友,是指白凫先生麽?”
少女的笑臉真摯大方,江汀望她一瞬,答:“是。”
“大畫家确實更難約。”她勾起唇,“那麽,我們改天再聊。”
“對了。”她指了指江汀身後,“大畫家似乎在看着你,希望你過去。”
江汀倏地回首,果然望見白凫正望着自己,面上浮着很淡的笑意。
——那是他心情不愉的表現。
且見他回首,白凫移開視線,與身側之人說了句什麽,與那人一起離開了。
江汀一頓,匆匆起身追了上去。
到得一處戶外走廊裏。
江汀喘了口氣,喚了身前的人一聲:“白凫。”
白凫腳步一停。
身邊的男人詫異地望了江汀一眼,白凫示意他先離開。
男人一走,四下頓時無人。江汀走過去,抿了抿唇,輕聲道:“你怎麽了?”
“你覺得呢?”白凫挑了挑眉。
眼見那雙霧藍色的眸露出困惑,白凫無奈地笑了笑。
“傻小狗,你看不出來麽?”
他彎起眉,又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剛剛和漂亮女生講話,我在吃醋啊。”
作者有話說:
[1] ECT,電休克治療,亦稱電驚厥治療、電痙攣治療,指以一定量電流通過患者頭部,導致大腦皮層癫痫樣放電,同時伴随全身抽搐,使患者産生暫時性意識喪失,治療疾病的一種手段。電休克是治療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等精神疾病的有效方法。文中MECT治療是指改良無抽搐電休克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