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綠盒子
下午五點半,布爾大學二教三樓。
人群來往,喧鬧不絕,江汀單肩背着背包站在走廊裏,戴上降噪耳機,迫不及待地給白凫撥通訊。
嘀嘀幾聲響之後,那邊被接通,白凫溫和的嗓音落在耳膜之上:“江汀。”
“嗯,是我。”
江汀彎着眉笑起來,給一旁走過來的封燃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和他一邊走一邊接着道:“你吃過晚飯了麽?”
“沒有。”白凫似是偏頭對身側的人說了句什麽,而後道,“我還在忙,要是沒其他事,我先挂了,我們改天再聊。”
客氣又疏遠的一句,江汀沉默了一陣,低聲道:“好。”
通訊被挂斷。
見他神色恹恹地摘下耳機,封燃這才開口道:“是白先生麽?”
“嗯。”江汀颔首,“但……他好像不太願意和我講話。”
“很正常。”封燃笑了笑,“你雖然無心,但死去的是他至親,他當然對你心懷芥蒂。”
“我知道。”江汀垂下眸,“我知道是我的錯。”
事發當時,白灤正在與他聊天,兩人談及江汀的興趣愛好是攝影,于是白灤主動提出要看江汀的作品,江汀毫不猶豫地就發了過去。
他其實應該……應該多說一句,自己拍的是什麽。
“也不全是吧。”封燃未察覺他短暫的沉默,聳了聳肩,道,“你只是不知情而已,像密恐和先心這種需要日常規避的疾病,白先生沒有告訴你,其實他本身也有一部分責任。”
“他只是忘了。”江汀擡眸望向他,神色認真,“他不是故意的。”
Advertisement
可你也不是故意的。
這一句沒有說出口,因為說出口也是徒然。封燃頗為無奈地舉雙手投降:“是是是,你說得對。”
末了,見對方眸色黯淡,他又道:“那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他不肯聽我說話。”江汀望向遠處,“我很想見他,卻找不到理由。”
“那就想辦法,你不是很聰明麽。”封燃挑了挑眉。
江汀望向他,霧藍色眸子眨了眨:“我……聰明?”
封騰拍了一下他的肩,豎起食指:“兄弟,你要不想想,你上次考試考了專業第幾。”
“嗯……”江汀歪了歪頭,“似乎是第一。”
“聽聽。”封燃笑起來,“此話人言否?”
江汀勾了勾唇,露出笑意。
封燃還要再說些什麽,江汀的通訊器卻在這時閃爍了一下。
江汀腳步微頓,點開,一道熒光界面彈出來,是一條通知消息。
來自白凫。
“之前你放在我家裏的物品,我已悉數寄到布爾大學,請自行查收。”
語氣裏的疏離感撲面而來,江汀驀地一怔,片刻後眸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見他如此,封騰意識到了什麽,不再出聲,二人一路沉默地回了宿舍。
臨近進門時,江汀倏而停住腳步,道:“我找到理由了。”
“什麽?”封燃先是一愣,末了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與白先生見面的理由,随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很好。”
“嗯。”江汀颔首,眉眼間浮現笑意,“我明天就去找他。”
翌日,難得的周末。
白凫昨日熬夜起稿到淩晨五點,而後一覺睡到九點鐘。
他穿着寬松的抹茶色T恤,支着胳膊懶洋洋地從床上起身,絨被卸下,露出肩膀上的鎖骨,以手臂擋住眼睛适應了一下光線,而後才踩着拖鞋下床。
他走到窗邊,巨大的落地窗之外,擋光板緩緩自動向上滑動,金燦燦的日華迸濺而下,灑了一地。
眯起眼,他靜靜地在陽光下站了片刻,末了聽見身後傳來門鈴提示聲。
通訊器适時亮起,實時監控投射到他眼前,一雙霧藍色的眸亮起來,小狗似地眨了眨:“早,白凫,可以給我開下門麽?”
白凫倏地一頓。
“你有什麽事麽?”他緩聲道。
“有的。”江汀點點頭,“你昨天不是把我的物品都寄還給我了麽,裏面夾了一樣你的,我來歸還。”
“嗯?”白凫蹙了蹙眉,“是什麽?”
江汀抿了抿嘴巴,唇角有些小心翼翼地彎起一點笑,道:“你可以開下門嗎,我……拿給你。”
白凫踟蹰片刻,道:“等我六分鐘。”
江汀笑意加深少許,像是松了一口氣,旋即乖巧點頭:“好。”
半刻鐘後白凫洗漱完畢,踩着木質樓梯下了樓,打開指紋鎖開了門。
男生正垂眸立在那裏,似是微微出神,聽到動靜之後,濃密纖長的眼睫撲簌着動了動,緩緩擡眼,望了過來。
“白凫。”他輕聲道,像是怕驚擾到他,“你來了。”
白凫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道:“你說的物品,是什麽。”
得到主動詢問,江汀眨了眨眼,眉目間迅速地染上了生動的顏色:“喔。”
他從背後拿出一只墨綠色的盒子,遞交到白凫手裏:“是這個。”
白凫接過來,翻過盒子看了一眼其上的外語字母,卻沒有打開,他蹙了蹙眉,道:“這是你送我的項鏈。”
“江汀。”他的嗓音冷了幾分,“你是什麽意思?”
仿佛被他漠然的神色刺到了,江汀眼睫輕顫,良久,他才吶吶道:“我只是覺得,送給你了,就屬于你了。”
“我不需要。”白凫淡聲道,“你收回去。”
江汀面色一白:“但……”
“如果你也不要。”他打斷他,“那麽,我想不如扔了它。”
說着,不等對方反應,白凫随手将其身側門邊的垃圾粉碎箱裏。
叮的一聲,粉碎箱緩緩合上,眼看着就要将盒子吞沒,江汀倏然上前一步,伸手探入其中,将盒子拾起。
他動作極快,然而饒是如此,那只蒼白的手仍然被粉碎針頭刮破,劃開一大道刺目而又深刻的血痕。
白凫被這動作駭了一下,脫口道:“你幹什麽?!”
痛意回籠,江汀面色愈白,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吶吶道:“我……”
他嗫嚅須臾,終是說不出話來,白凫蹙着眉,當機立斷:“走,去醫院。”
二十分鐘後,兩人到得流砂醫院急診科,護士為他消毒并縫好傷口,又包紮一番,匆匆留下幾句忌口叮囑,離開了。
白凫全程一言不發地望着,并指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呼吸都在顫,卻強行壓抑下來。
江汀偷偷看他幾眼,無措地咬了咬唇。
事畢,他用另一只手輕輕拉了下白凫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道:“白凫,對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沒有。”白凫生硬地掙開他的手,“你別碰我。”
江汀霎時一怔,面上血色盡褪。
“江汀。”白凫擰眉望着他,語氣終于有些不穩和焦躁,“你到底還要胡鬧到什麽時候。”
“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我們已經分手了,這意味着什麽,你應該明白。”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江汀,不要讓我更恨你。”
胡鬧、分手、恨。
每一個字落下,江汀的眸光便黯然幾分,他似是停止了心跳,整個人定在那裏,失去了作出反應的能力。
眼前,色塊逐漸扭曲坍塌,如潮水般下沉,世界緩慢變為黑白的一片。
耳邊泛起咕嚕嚕的水流聲,似乎将他投入了深水之底,他好想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可是做不到,窒息感翻湧上來,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頸。
白凫說……不要讓他更恨他。
所以,那一晚,那片刻的溫存,全都是幻覺麽?
這念頭一經生出,仿佛零碎火星,落下的剎那,掀起燎原大火,将他僅存的希冀在頃刻間焚燒殆盡。
他呼吸受阻,他再也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良久,白凫揉了揉眉心,露出不耐神色,喚了他一聲:“江汀。”
這一聲落下,聲與色緩慢回潮,眼前呈現出模糊卻足夠熟悉的影子,他終于找回了半分力氣,張了張唇,艱澀地、啞聲顫抖着開口道:
“……所以,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可能了麽?”
“沒有。”白凫斬釘截鐵。
江汀慘白的面龐緩緩低下去,雙眸低垂,極慢極慢地收回手,像是一朵被抽幹了活氣而迅速枯萎的花。
“可是白凫。”他用呓語一般的、幾乎只能自己聽清的嗓音輕輕道,“我真的很愛你。”
“哪怕你說一千次,你恨我。”他閉上眼,“我還是很愛你。”
因為,我已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如果可以,請保留我繼續愛你的權利。
我甘願做一只赴死的飛蛾,猛撲向屬于自己的灼灼火種。
最後烈焰騰升,飛蛾醜陋的雙翅一寸一寸被火苗吞噬着化為灰燼,随風飄搖,伴随死亡散落在炙熱的夢裏。
那一定是場溫暖的美夢吧。
但他敢打賭,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好的夢了。
白凫,白凫。
這一生,我的靈魂,是為你而存在的。
愛你這件事,已刻入我的本能,剝奪不去,消弭不能。
假使有一天,你恨意難當,要親手摧毀它,那麽我會順着你的心意,在你的掌心徹底粉碎成芥。
我把我自己,當成一場盛大的煙火,毀滅給你看。
你說好不好?
可是無人知曉他的心聲。
再次睜眼時,面前的人毫不留情地轉身過去,邁步向前。
一步,一步,他踩着他的心跳,離開他的世界。
最後一點鮮活的顏色逐漸被抽走,世界變為徹底的黑白,所有的聲音盡數消失,他仿佛被墜入了一只巨大的空洞裏,空洞漩渦般地流淌起來,一點一點吞噬了他。
他向後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