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菩提古佛寺·壹
出了山谷,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名為子午林。
這一片山林便是千路嶺的核心地帶。
子午林中猛虎野獸不見得多少,惹是生非的,趁火打劫的倒是一波賽過一波。
林中參天古木蔽日,暗沉無光,越往林深處去,越感受不到餘暑的燥氣,行過之處清爽怡人,沁人心脾,倒是別有一番滋味也。
此時夕陽已沒入遠山,殘霞挂在天邊将天幕鍍上了一層金光,透過林隙細碎而下,無端朦胧虛幻了晃動的人影。
程莠遠遠地走在衆人前頭,一身青衣幾乎要與蒼林融為一體,唯有腕處那一抹火紅随着她的動作上下躍動。
秦怿的目光追随着那忽上忽下的紅綢,忍不住喊道:“程莠,你慢些走,我要看不見你了。”
程莠并未回頭,依舊不緊不慢地前行着,就在幾人以為她沒聽見時,只聽她懶洋洋的聲音伴着晚風悠悠飄至耳際,輕快地在耳邊打了個轉便融入了暮色四合的微涼——
“呦,真難得,不是說秦神醫一目千裏嗎,這就看不見了?”
秦怿:“……”
秦怿正郁悶,就聽見一旁的賀琅悶在嗓子裏的笑聲漏了出來,他一眼看過去,賀琅毫不掩飾地笑道:“不好意思,絕無惡意。”
秦怿:“……”
既而賀琅又道:“你這個妹妹好似對你敵意很大啊,你幹什麽得罪她了?”
程莠看起來并不像不好相處的人。
秦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迷之沉默了一會,正了正神色道:“賀大人這話說的,兄妹之間有點小打小鬧很正常啊,賀大人不是也有兄長嗎?你們平日裏沒鬧過脾氣?”
這回輪到賀琅沉默了,未幾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未再言語。
秦怿轉着手中的折扇,有一種扳回一局的沾沾自喜,雖然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反正賀琅接不上話,一種優越感就莫名地油然而生,殊不知賀大人只是不想理他了而已。
前方林木愈漸稀疏,繞過幾棵足有幾人合抱粗的參天古木,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宏偉的寺廟赫然伫立于蒼綠環繞之間,晚霞自天邊傾瀉而下,侵入這一方小小的罅隙,将寺廟籠罩在落日餘晖中,灼跡斑斑的紅牆與林間墨綠的寒涼交相輝映,渲染出一種森嚴悲恸的怆然。
寺廟處處都是灼燒過的痕跡,原本沉重的紅木大門被煙火燎得漆黑,底部有一小半的紅木被燒成了焦炭,經年累月風化成齑粉消逝于塵海,露出一個凹凸不平的黑洞。門楣上方刻着寺名的牌匾顫顫巍巍地半懸于檐下,風一吹便“嘎吱嘎吱”作響。蛛網層層絲縛在斑駁的牌匾之上,仔細看去能依稀辨得“月華寺”三字。
百級長階從寺門延伸至程莠腳下,程莠微微仰頭注視着這座來歷不明的古寺。
寺廟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不知興于何時亦不知焚于何日,遙遙站着似乎還能聞到那一股令人窒息的焦糊味。雖然整座寺廟曾經慘遭烈火焚身,但結構依舊完整,石料砌成的高牆除了原本紅色的牆面被大火熏燎得焦黑之外,看起來還算堅固,并沒有要坍塌的跡象。
目光越過高牆,還可以看見一左一右兩棵菩提樹碩大茂密的冠頂,綠葉婆娑随風搖曳,“沙沙”聲不絕于耳,猶如在唱嚣着寺廟往日的輝煌。
“這是什麽地方啊?”程莠喃喃道,然後轉頭看向姍姍來遲的賀琅。
賀琅默然看着古寺,忽然感受到一道求知若渴的視線向他投來,他後知後覺地看向程莠,道:“你看我幹什麽?”
程莠似乎有些小失望:“你不知道啊。”
賀琅奇怪道:“我為什麽會知道。”
程莠理所當然道:“我以為你知道呢。”
賀琅的嘴角抽了抽:“你為什麽會覺得我知道?”
程莠眨眨眼,一臉人畜無害:“我以為賀大人博聞強識,什麽都知道啊。”
賀琅沒有感情地扯了扯唇角,道:“不好意思,原諒我孤陋寡聞讓程女俠失望了。”
程莠十分善解人意地擺擺手道:“哎,沒事沒事,人無完人嘛。”
賀琅:“……”為什麽他總覺得這話配上這語氣聽起來有點欠?
在一旁聽了一耳朵的秦怿刮大風似的搖着折扇,有些不滿地揚聲對程莠道:“你怎麽不問我?”
程莠的眼睛彎了彎,難得沒向他抛火星子,略顯驚奇道:“哦!子渙兄知道!”
然而秦怿不買賬,傲嬌地一扭頭,絲毫不慚愧地答道:“不知道!”
程莠:“……”她十分有理由懷疑,他就是沒事閑的找抽呢!
“秦子渙,我忍你很久了,你非得用這種方式找存在感是吧?那爺今天就滿足你!”
話音未落,程莠已經擡掌帶起一陣勁風向秦怿劈去。
秦怿并不驚訝,不慌不忙擡起持着扇子的手,輕而易舉地化解了程莠自上而下的一記側切,樂呵呵道:“沒大沒小的,叫哥知道嗎?”
說話間,秦怿已後滑出幾丈遠,程莠一腿掃空,順勢跟着躍了出去,唇角一勾道:“本事沒多大,口氣倒不小,你能不能有點做神醫的自覺,嗯?”
秦怿臉皮八丈厚:“過獎過獎,彼此彼此。”
霧山弟子依舊見怪不怪地自覺退到了一旁。
這兩人忍這麽多天沒打架真的已經算是十足進步了!
除了上次在彭澤府跟程莠半打不打地動了武,賀琅倒真沒再見過程莠動武,一時還有些新奇,便也退到了一旁認真看了起來。
程莠,秦怿兩人疾風掃落葉,帶着周圍的樹葉打着旋地在半空中亂舞,不時還有幾片落葉慘遭毒手,直接碎成了齑粉。
他們倆從小打到大,對彼此的武功身法都極為了解,很多時候是很難分出勝負的,打成平手是常有的事,偶爾有誰略勝一籌都能嘚瑟半天,這倒不是論誰武功高低,而是拼一個“知己知彼”。
這二人比武從不動刀劍,赤手空拳也能翻江倒海,四周的氣流翻騰湧動,遠遠觀戰的幾人都覺得大風刮臉。
只見秦怿反手将折扇插到腰間的束帶中,而後一掌平推而出,程莠側身一閃,定身後仰,一腳勾住他的腳踝,向前一帶,随即一個旋身一肘搗向他的後背。
秦怿只稍一踉跄便定住了腳,後背氣流湧動,他疾速彎腰,原地打了個轉,驀地騰空後翻,飄逸的白衣長衫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程莠眼前忽然白衣翻飛,她立即屈左膝後仰,展臂穩身,秦怿随之而來的一腳“嗖”地從她眼前掃過。
既而秦怿使出一式霧山派的獨門絕學——“雙潛”。“雙潛”需要習武之人雙腿力量大而巧,靈活變通,勿以對方身法為阻,化整為零,方能如入海潛蛟,撼山可作為。
不過因為秦怿的武功只承了半個霧山派,有所造詣後便浪跡江湖去了,一邊苦研醫理一邊有所選擇地學習武功,雖然雜而亂,但也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身法,因此這一式“雙潛”裏邊,似乎還混雜了點別的什麽。
秦怿的身形逐漸在程莠眼中放緩凝滞,随即她當機立斷地打出了“半山”七式。
秦怿微微有些訝然,她怎麽反其道而行之?
賀琅心中微微一動,那“半山”七式中,竟夾帶了一式“飛雲踢”!正是那日他們打鬥時賀琅使出的招式。
如此兩相結合,剛柔并濟,秦怿明顯因反應不及而被制肘。
程莠勾唇一笑,那笑容在秦怿的眼中逐漸魔化,只見她一式“鴻亂”裏配合了一式“渾雲掌”轉瞬結束了這場打鬥。
程莠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她收回離秦怿的脖子只有一寸的玉掌,雙手抱拳一拱手,十分欠揍地笑道:“子渙兄,承讓了。”
秦怿:“……”
随後秦怿嘆了口氣,抽出折扇展扇輕搖,不服中又略感欣慰:“最近長進不少嘛,看來在江湖多跑跑還是有好處的。”
程莠“哼哼”兩聲,道:“那當然,比子渙兄強點。”
秦怿折扇一合在她頭上一敲,道:“別陰陽怪氣!”
程莠擡腳踢了個空:“秦子渙你多大點心眼!”
秦怿已然蹿上臺階:“今晚總歸不用露宿了。”
這時賀琅悠悠行至程莠身旁,喚道:“程莠。”
程莠緩步踏上階梯,應了聲:“嗯?”
賀琅道:“那日,我只用過一次‘渾雲掌’和‘飛雲踢’你便記住了?”
程莠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年前下山游歷的時候,有一回恰巧路過雲景山,瞧見一個小弟子坐在山門前讀《雲山籍》,一時好奇就借來看了看。”
賀琅聽着聽着露出了一個質疑的眼神。
程莠心虛地咳了一聲繼續道:“總之,那個小弟子就借我看了,但看歸看,我也并未見人使過,沒什麽心得,上回見賀大人使了這兩招,便學來融會貫通了。”
“不過話說回來,我一直想問你來着,你怎麽會雲山派武功啊?難道同我一樣,借了人家的習武冊?”
程莠轉頭看向賀琅,發現他有些出神,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嗯?賀淩雲?”
賀琅乜着她,正兒八經道:“我可沒你那麽無賴。”
賀琅一掀衣擺,一步跨了兩級臺階,那自信的神情好像在說:你們都沒我腿長!
“喂,賀淩雲,話不能這麽說,那又不是他們家的武功秘籍,可沒說傳內不傳外,怎麽就無賴了?哎不對,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會雲山派武功呢?”程莠忙追上去問道。
賀琅淡淡道:“你都說人家沒說傳內不傳外,那麽我會雲山派的武功有什麽好奇怪的?”
“況且我是官家人,無師無門,無宗無派,會點什麽都不奇怪吧,嗯?”
程莠竟被他說的啞口無言。
她默了默,道:“行吧,你說服我了,确實沒什麽好奇怪的。”
賀琅一臉揶揄,輕笑道:“你對我會雲山派的武功那麽感興趣?”
程莠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多了,我就随便問問。”
賀琅道:“哦,是嗎?”
程莠聽出了賀琅語氣中的玩味笑意,她突然快一步跨到賀琅前面,站在高兩級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賀琅也因此不得不停下腳步。
程莠微微傾身,彎着眉眼,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我哪是對你會雲山派的武功感興趣啊,我是對你感興趣。”
程莠故意拖着尾音,頓了頓又道:“賀大人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讓人忍不住想……一窺到底。”
賀琅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他忽然擡腳上了一級臺階,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淡淡的藥草清香萦繞在兩人之間,讓人忍不住想再靠近一點,賀琅又擡起一只腳踩在了程莠所在的臺階,這讓程莠的視線幾乎與他齊平,不得不站直了身體略微後仰。
賀琅卻有些逾矩地傾身湊近,含笑的雙眸略帶侵略性地看着程莠,他道:“賀某奉勸程姑娘一句,與虎謀皮,就要做好為虎作伥的準備,否則無異于……”
賀琅猛地擡起另一只腳也上了臺階,巨大的陰影壓下來,程莠下意識地想後退一步,誰知後腳跟抵上了石階,被絆住了腳整個人直接向後仰去。
賀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回來,而後低下頭看着她繼續道:“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程莠心裏只有一個想法:玩大發了。
只是令程莠怎麽也沒想到是,賀琅這個人看起來時而木讷,時而暴躁,居然,居然還有這麽無賴的一面!簡直可以和她相媲美了!大爺的,真是意外之喜……
不過程莠一向臉皮厚,即便發現自己撩撥不成還被反将一軍,也絲毫臉不紅心不跳,她笑眯眯地道:“我不信。”
賀琅微微一怔,輕聲道:“那你大可一試,賀某奉陪到底。”
程莠豎起一根手指,擡手指了指賀琅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看着你。”
“喂!你們兩個拉拉扯扯地幹什麽呢!”一個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從他們頭頂傳來,還夾雜着一點氣急敗壞,:“不成體統!”
賀琅卻沒有後退,也沒有松開握着程莠手腕的手,就這麽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透過這副皮囊看清楚她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她臉上的傷口已經愈合,只留下一道淺淡的疤痕,再過兩日應當就能痊愈,不會在她白淨的臉上留下一丁點痕跡,可就是這副不完美的皮囊,竟讓他覺得她無比與衆不同。
程莠微微一笑,後退一步上了一級臺階,拉開了兩人的距離,賀琅手中的觸感徒然消失,他沒來由地生出了一點悵然若失的感覺。
他覺得她的聲音如雨點般字字敲在他的心上:“賀淩雲,說句不負責任的話,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很相信你。所以,不用激我,我不信。”
言罷,程莠便轉身向上行去,朗聲對秦怿道:“怎麽?你不服?”
秦怿:“???”
“姑娘家家的,真不害臊啊你!”
程莠毫不在意地道:“你別指桑罵槐啊,賀大人聽着呢,小心你飯碗不保啊子渙兄。”
秦怿礙着自己儒雅的形象,忍住沒翻白眼,道:“笑話,我堂堂秦家少主用得着他給我飯吃?而且我是受姑父所托來找你的,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你怎麽成天對着外人比對你親哥還親?!”
程莠伸手做出一個擋的手勢,實事求是道:“唉,別扯,是表哥,表的!”
秦怿恨不能挖個坑就地給他這個表妹埋了!
太氣人了!
賀琅看着暮色下程莠有些暗沉的身影,不禁苦笑道:“何必相信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豈不是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