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菩提古佛寺·貳
焦黑的紅木寺門輕掩着,幾個人站在寺門前都沒有要伸手去推的意思,一時幾人相顧無言,最後林禹無奈當了這個開路人。
“嘎吱”的推門聲在幽靜悄然的林深處顯得格外清晰,甚至還有幾分詭異的感覺。
“這也太……慘無人道了吧!”
只見寺廟前院的青石磚縫裏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雜草叢生,只有零星的綠草拼命擠出嚴絲合縫的地磚,零零散散,不成氣候。
也正是如此,滿院的地面上那斑駁的已經發黑的血跡才能一覽無餘地撞進衆人眼中,多年後以另一種方式告訴來到這裏的每一個世人,這座寺廟曾經遭受過多麽慘無人道的屠殺。
滿地蒼夷,霎時間,一股森冷的寒意驀然蹿上衆人的脊背,慢慢爬上心頭,蒼涼暮色下的寺廟,無端變得陰森恐怖起來。
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在空中紛亂飛舞,原本清涼可人的晚風莫名讓幾人齊齊打了個寒顫。
寺廟四角的四天王像殘缺不全,石塑的像身爬滿了青苔,空洞的眼睛透過綠藓注視着寺院中的不速之客,仿佛下一刻就能揮舞着手中的神器繼續為這個怨氣沖天的古寺履行自己的職責。寺院的左側立着一個鐘臺,巨大的青銅焚鐘懸于正中央,久過經年銅綠熒熒,在暗沉的天色下猶如深淵巨口,幽幽窺視着寺院中的外來者。
正對着寺門的天主殿并未有遭到很嚴重的焚燒,大火似乎并沒有蹿上去,唯有牆根處有些許的焦黑,在暮色中也看不太分明。高大的雕花木門也沒有太大損壞,只有門檻處被火燎的——也或許是老鼠啃的——坑坑窪窪地泛着黑。而回廊上的朱漆紅柱和圍杆就沒有那麽幸運了,當時的火勢似乎燒得很高,懸在外側的廊檐也有被大火肆虐過的痕跡,圍杆斷的斷,焦的焦,廊柱更是體無完膚——但值得慶幸的是,紅柱乃石料所築,後以紅漆而繪,并沒有要斷裂的跡象。
整座寺廟唯一可以稱得上生命的東西,應該就是一左一右兩棵碩大的菩提樹,繁茂的枝葉間,紅線交錯相纏,紛亂相繞,沒有随大火逝去的美好祈願,是否能撫慰無辜的亡靈?
小七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程莠的衣袖,有點哆嗦道:“我,我們真的要,要在這裏過夜嗎?”
程莠抽出自己的胳膊,摸了摸他的頭道:“你怕什麽,我們這麽多人在這呢。”
程莠環顧四周,既而又道:“平時都叫你少看點鬼怪話本,這時候知道怕了?”
小七欲哭無淚,還想扒拉程莠,被秦怿拎到了一旁,他故意煽風點火道:“你放心,就算有那什麽,正好給你壯壯膽,男子漢嘛,沒點膽量以後怎麽保護自己的心上人,小心以後你孤獨終老哦。”
程莠白了他一眼,道:“你就會吓唬小孩,以前也不知道是誰半夜不敢上茅廁,非得拉着人一起的。多出息。”
秦怿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好在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倒是沒人看得出來。
賀琅聽了似乎挺感興趣的,他看着程莠道:“這你也知道?”
程莠一挑眉,得意道:“那當然,因為當時就是我在後山裝神弄鬼吓得他好半個月天黑不敢出門,睡覺都得點燈。”
秦怿悲憤交加,一想到那件事就覺得是自己人生中莫大的恥辱,他怒道:“程莠!這種事你就不要和外人說了!”
外人賀大人一臉揶揄,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并不表态。
程莠心情大好,憋笑憋的滿臉通紅,倒不是她不想放聲大笑,只是覺得現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有些不太合時宜,甚至會平添恐怖氣息,那豈不是适得其反了。
她樂呵呵地道:“好東西大家一起分享嘛。”
其實這件事,這幾個人中也就林禹和五弟子何炀知道,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秦怿和程莠之間的“恩怨”他倆一清二楚,不過其他人倒是第一次聽說這檔子事,一時也有些新奇,沒想到他們眼中一直無所畏懼的秦神醫還出過這種糗事。
不過幾句話一來回,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程莠見秦怿這回是真的氣的不輕,便大發慈悲不再消遣他了,在秦怿暴跳如雷之前,先一步向天主殿行去,不給他反擊的機會。
高大的雕花紅木門緊閉着,程莠伸手推門,林禹緊跟在後掏出火折子。
出乎意料的是,大門并沒有發出壓抑的“嘎吱”聲,而是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程莠跨過門檻,向內走去,方才适應了昏暗的光線,林禹火折子還沒來得及燃起,一道黑影突然閃現,緊接着是利器劃破氣流的聲音,程莠感官極其敏銳,當下後仰,那利器帶過一陣勁風,刮得她脖子一涼。
“鬼!鬼啊啊啊!”小七嚎道,一個勁地往何炀身後躲。
“什麽,什麽鬼?!”其他幾人本沒想那麽多,一聽小七鬼嚎,都下意識地往外退。
賀琅一聽,忙撥開擋在他前面的李氏兄弟,快步踏進殿內一探究竟,那邊林禹已然快一步将程莠護在身後,刀身出鞘一半橫在身前。
一時間寂靜的天主殿內一片混亂,其實也就他們自己瞎鬼叫,對面的黑影已經退到了幾步之外,一身防備地看着突然闖入的幾人。
這時秦怿吹亮了火折子,微弱的光線也使幾人看清了殿內大概的情形。
小七一看對面的人影,還想叫“鬼”,被何炀一把捂住了嘴。
只見對面的人一身黛紫素衣半長衫,頭上戴着一個帽兜,從他們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半張蒼白瘦削的臉。這個人異常清瘦,個子不高,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寬大的衣衫稱的這個人十分瘦小。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個人腰間纏繞的鐵鏈,一端垂在腰側,沉重的仿佛下一刻就能把這個人攔腰勒斷。
這個人手中緊緊握着一根骨刺,骨刺通體漆黑,約莫七寸,上粗下細,六棱彙至尾端尖銳而鋒利。
少年人滿身戒備,做出防禦的姿勢,那勁頭如同誤闖人群的小野獸,豎起了全身的刺,只要有人欲想靠近,就會立刻把人紮的體無完膚。
這種與生俱來對外界的敵意,殿中的幾人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是以都不敢貿然輕舉妄動。剛剛程莠進門時那一瞬間少年人的突襲,也是長期生活在危機四伏環境下的一種本能反應。
一時殿內氣氛劍拔弩張,秦怿眸光一閃,連忙向前走了幾步,滿臉春風和煦地笑道:“誤會,都是誤會,我們只是路過,想在此借宿一晚,無意與閣下沖撞,不知閣下可否行個方便?”
而後秦怿又面向林禹輕斥道:“快把刀收起來,你一個大男人拿着把刀對着人家小姑娘成何體統?快收起來,快點。”
林禹磕巴道:“姑,姑娘?”
秦怿瞪着他:“是啊,姑娘,快把刀收起來。”
程莠從後面拉了拉林禹,林禹連忙收了刀,向一旁退了一步。
少年人見林禹收了刀,骨刺在手中打了個旋,反手卡在了腰間的鐵鏈中,而後她腳下一動,将一個蒲團踢到了角落的柱子旁,走過去靠着柱子坐在了蒲團上,沒有言語,也再沒動作,只留給衆人一個冷漠的側影,算是默許他們在此留宿了。
程莠收回目光,淡淡地掃了秦怿一眼,道:“你也就這個時候有點用處。”
秦怿輕輕一哂,道:“她雖然骨骼尚未長開,但只要步入少年,男女的掌骨就會有很大的差別,我看她的手指纖細,手掌小巧,一看就是姑娘的手。”
賀琅回憶一下那姑娘的手,看向秦怿道:“秦神醫觀察很是細致,賀某倒是忽略了這一點。”
後邊幾人附和道:“原來如此,少主真厲害。”
程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環顧了衆人的手,最後目光鎖定在了小七的手上。小七也就十六七歲,比那姑娘大不了多少,從身量看,小七除了比她高點,壯實點,如若罩上那寬大的衣衫,也的确是雌雄難辨,但他的掌骨,卻要比姑娘的大一圈。
不過一個小姑娘,為何會孤身一人在這樣一座處處都透露着詭異的寺廟中?
末了,幾人在大殿中央生了火,這殿內的陳設才逐一呈現在衆人眼中。
正對着門的地方,是一尊巨大的銅塑金身的釋迦牟尼,像身高大,須得仰頭才能看得到頂部。可能是年月久遠,又加上無人修繕,像身的金繪已經掉的七七八八,這便使那原本肅穆的佛像變得有些面目猙獰。而蓮花座上的瑪瑙,琉璃石都被人撬了下來,只剩下一個個坑坑窪窪的洞。
佛前的香案傾倒在地,香爐不知所蹤,功德箱被砸的稀爛,碎片散落一地,蛛網結的到處都是,連佛像也不能幸免,不過此處的積塵并不是太厚,想必在這裏留宿的過路人并不少。
專職衆人吃食的十四弟子朱襄取下背上的背簍,将路上打的野雞野兔,河中捕的魚一一取出放到荷葉上,因為早已清洗幹淨,直接烤就行,再從布袋中掏出各種調味料,便開始動手了。
何炀和韓诤在一旁幫他,其餘幾人就眼巴巴地看着他們忙活。
烤肉的香味不一會就彌漫了整個天主殿,引得角落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望了一眼。
待幾人分了野雞野兔,程莠想了想,拿起一條魚向那小姑娘走去,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只把魚遞給了她,道:“姑娘,餓了吧,我們正好有多的,你若是不介意,就拿着吃吧。”
李安在一旁嘀咕:“少閣主怎麽對她這般客氣?”
李平也有些不解:“江湖中人哪有那麽矯情,就因為她是個姑娘嗎?”
賀琅坐在不遠處的柱子旁,正觀察着殿內的構造,聞言便淡淡道:“她對我們的敵意很大,若是不想惹麻煩,最好還是不要激怒她。”
言外之意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若是真打起來,他們幾個大老爺們對上一個小姑娘,傳出去總歸聲譽不好。
程莠見她不為所動,便刻意緩和了語調,道:“你放心,沒有毒,這裏沒有人會害你。”
此話一出,小姑娘的身體明顯一僵,她緩緩擡起頭看向兩步之外的程莠。
随着她的動作,程莠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長得很漂亮,不似程莠的清秀,也不似代清婉的冷豔,而是如出水芙蓉一般的皎麗,若是臉頰沒有這般瘦削,十五六歲的年紀,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完全可以稱得上傾國傾城。而最漂亮的,是她的那一雙桃花眼。
在程莠的認知裏,桃花眼應該總是脈脈含情,一個笑容就能勾魂攝魄的,可這雙眼睛卻毫無光彩,甚至帶着一種與同齡人不相符的厭倦和疲憊。而在她的左眼處,有一個遮住了小半張臉的面具,面具呈銀色,刻有獸頭的花紋,一道白痕斜貫了整個面具,一看就是利器所致,可想而知,如果這一下劃在眼睛上,後果不堪設想。
不過下一刻,程莠怎麽也沒想到,這小家夥的眼睛居然亮了亮,啊,不是字面意義上的亮了亮,是好似突然有了光彩,只聽她道:“好刀!”
她的目光落在了程莠左腕的紅綢上,而不是她腰間的金羽刃。眼神不好?
程莠神色複雜地看着她,道:“多謝誇贊,見過它的人都這麽說。”
小姑娘緩緩将目光移至程莠的臉上,忽而沒頭沒腦地道:“姐姐你可真漂亮,看了好叫我心動。”
程莠:“……”
賀琅:“……”
秦怿:“……”
霧山弟子:“……”
程莠的眼皮直跳,她有些牙疼地看着小姑娘道:“你若是個小公子,我可真覺得你在調戲我。”
誰知那小姑娘笑道:“那姐姐怎知我不是修煉了《藏花經》的小公子呢?”
此言一出,又引起了新一輪的沉默。
這小姑娘知道的真不少啊,連《藏花經》這麽冷僻的東西都知道,但也太敢說了吧!
小姑娘看着程莠一腦門官司,似乎覺得很好玩,她神色柔和地沖程莠笑笑,溫聲道:“騙你的。”
程莠當然知道是騙她的,就她這個年紀修煉那種旁門左道的玩意,能不能活着走出第一層都得靠運氣。
小姑娘悠然接過程莠手中的魚,道:“多謝。”
程莠嘆了口氣,問道:“姑娘怎麽稱呼?”
小姑娘看着手中的魚,神色淡淡,似乎在想着什麽,默了默才道:“莫……莫栀……栀樹的栀。”
語畢,她擡頭對程莠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我叫莫栀,栀樹的栀。”
不知道為什麽,她明明在笑,甚至笑容很溫婉,可是那雙桃花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而是死一般的沉寂。
看着她,程莠的心中也莫名有些壓抑。
“莫栀姑娘,我叫程莠,”程莠定了定神,在莫栀對面席地而坐,她輕聲問道,“莫栀姑娘怎麽孤身一人在子午林?這一帶向來不太平,是和家人走散了嗎?”
莫栀搖了搖頭,答非所問道:“你們聽過‘月華古佛’嗎?”
程莠并不知道什麽“月華古佛”,正當她準備答話時,她聽見賀琅的聲音傳了過來,語調帶着一種難以掩飾的緊繃:“流城詛咒。”
幾人同時看向賀琅,只見他面無表情地站在柱子前,一瞬不瞬地盯着紅柱,而那原本光滑的朱漆紅柱,不知何時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梵文,看着直令人頭皮發麻。
莫栀詭異地笑了聲,道:“不錯,流城詛咒。”
“這座古寺,永遠也解不開的秘密。”
--------------------
歡迎莫栀妹妹閃亮登場~ヽ(??ω??)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