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寂滅
這條山道并不寬敞,兩旁都是密林,再往深處去就是光禿禿的斜坡。之前齊恕和白鴉帶人将辛月明圍住,前後兩頭又被他們堵住,自然以為辛月明不敢輕舉妄動。那人手中火把熄滅,離身邊幾人距離又不近,瞬間身後一小片密林便沉入黑暗之中。
辛月明趁機潛入密林之中,腳下步子絲毫不敢停歇。之前齊恕那踩在樹枝上輕飄飄的模樣深深印在辛月明的腦海之中,他深深的明白自己與齊恕的差距,也深深的察覺到那點無法逃脫的無望,此時真恨不得将自己塞回娘胎肚裏重新出來,哪怕下輩子不學劍法都要好好學學那輕功,至少逃命要緊。
黑漆漆的密林之間少有人行,雜亂無章灌木叢沒有束縛,生長的肆無忌憚,經常在你不經意地時候出來絆你一下,或者斜刺裏伸出一根樹枝擋在面前。這種情況對于逃命來說極為不利,幸好辛月明目力不錯,身形矯健,倒也不怎麽受影響。
他仔細辨認着眼前的路,腳下一刻也不敢停。即便心跳聲已震響他的鼓膜,心亂如麻,腦袋裏各種念頭交織在一起,可他依舊清醒地明白一個事實,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逃一時,再多一天也逃不過。
畢竟他還做不到像齊恕那樣以點而立卻不動分毫的輕功,上樹恐怕只會增加逃脫的困難,所以他情願在看不清眼前的灌木叢中穿梭,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蹤。但齊恕與白鴉的武功高超,再加上手下不知多少人力,遲早會追上他。更可怕的是,他對這密林還一無所知,只能瞎貓碰見死耗子,試一試。
“辛二少爺,怎麽還耍起賴來了?”
辛月明心跳聲驟停,齊恕的聲音分明在不遠處響起。
“不是說好了跟我們走嗎?”
聽起來齊恕并不高興,這幾句話頗有點有氣沒處使的怨念。辛月明懶得理會,迅速瞄了眼周圍情形。他這個方位再往南走,林子便稀疏了些,這對于躲藏極為不便。他只是稍微思索了下,便繃緊全身的精神警惕,盡量減輕自己的體重,飛快地竄上一旁的高樹。
總是找不到辛月明,眼下天色又漆黑如墨,齊恕的語氣瞬間變得暴躁起來,“怎麽還沒找到?!連個小孩都找不到,幹什麽吃的!”
手下連忙小聲告罪,敢怒不敢言,白鴉陰森森的聲音驟然響起,“再吵?人都被你吓跑了。”其實論起來,還是他詭異的聲音更讓人有逃跑的沖動。
像是聽進了白鴉的話,齊恕沉默不語,密林間再次恢複平靜。可怕的平靜中只餘下灌木的沙沙作響,辛月明看着樹下晃來晃去的火把,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被下面的齊恕與白鴉發現自己的存在。
“這麽點時間,那小子能跑哪去。”齊恕正嘀咕着,一眼瞥見身旁看似腦袋放空兩眼無神的白鴉,不由怨憤道,“好好找人!”
白鴉幽森的視線看向他,整個人籠罩在幽深的夜色之中,配合着漆黑的林子,更像是墳地裏的游魂野鬼,緩緩道,“我正在找。”
像是被白鴉瘆到,齊恕哼了聲,不再說話。
眼睜睜看着火把逐漸遠離,辛月明松了口氣,卻仍舊不敢放松警惕,心裏暗暗數了三下。剛數到三,就見樹下的火把果然回到原地,站在中央的齊恕看了眼四周,臉色陰郁低沉,命令手下四散開來重新尋找,卻依舊毫無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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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爍的火光之中,手下們大氣也不敢出,氣氛沉悶難忍,而齊恕與白鴉互望了眼,像是互相嫌棄着,很快又移開。白鴉依舊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沉默寡言,一雙空洞的眸子不知在看向何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白鴉這種人齊恕真是對付不來,他哼了聲,一甩袖子,轉身便要走。
見兩人要走,辛月明這才徹底松懈,緊繃的神經松了開來。
卻沒想到,正當辛月明呼出半口氣的空擋,齊恕忽然擡頭,朝辛月明一笑,“我說躲哪了,原來你這小子趁人不注意學猴上樹啊。”
辛月明強忍住嗆到的半口氣,縱身拼命晃了晃身下的樹,這才飛身離開。齊恕和一幫手下正站在樹下,躲閃不及竟落了滿身滿臉枯枝爛葉。
“呸。”
齊恕顧不上甩落肩頭的爛葉,縱身飛至樹梢,舉目望去,竟又失了辛月明蹤影。他憤恨地躍下,落回地面便狠狠瞪向白鴉,惱羞成怒道,“那小子又跑哪去了?說清楚!”
剛剛要不是白鴉老是有意無意往這棵樹上瞅,他這才發現有問題,接連幾次試探,沒想到辛月明倒是挺沉得住氣。要不是他發現這樹上有人影,辛月明恐怕就真的逃脫了。
白鴉卻不看他,呆呆愣愣地環顧了圈四周,最終指向一方。齊恕看了眼,那裏基本沒有高大的樹木,連灌木叢都少了很多,雖然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但他大概也能猜到,多半是沒有遮擋的平地之類的地方。
那小子慌不擇路真會往平坦的地方走嗎?齊恕目光微沉,卻不得不相信白鴉的直覺。白鴉的直覺更接近于野獸,比平常人更能發覺微妙的變化,這也是宗主命他們前來抓住辛月明的原因。
“不過,大概也不用追了。”
白鴉突然出聲,但又是說話說一半,不說了。齊恕并不理會他,辛月明輕功是不錯,可不過是年輕一輩裏不錯,怎麽可能跑得過他?
越過白鴉,齊恕大刀闊斧地朝前走去,滿腔陰郁卻在剛走到那所謂平坦的地區時,愈加豐盛,也再邁不開腳步朝前走去。
因為黑夜阻礙視野,他剛剛都沒有發覺這裏竟是峭壁。白鴉說的沒錯,是不用追了。手下聚集過來,火把聚在一處總算是照亮了向下幾尺的深度,但再往下,卻什麽都看不見了。可齊恕還是不甘心,他從腳下拾起一塊石子扔下峭壁,許久許久都沒有聽到回聲。見着情形,他面色又深了幾個度。
“這裏是道天然裂谷,連本地人都說不清有多深。掉下去,除了粉身碎骨外,恐怕也沒別的選擇。”
“這個時候話唠做什麽?”齊恕忍住顫抖的眉梢,人都死了還怎麽回去跟宗主交差?他卻還是忍不住冷哼道,“你怎麽知道?”
白鴉奇怪地看着他,“地圖。”
他就不該問。齊恕忍住抽動的眼角,沉默不語,連帶着手下也沉默不語。全莫問宗的人都知道,齊恕他分不清方向,哪怕有地圖都會迷路。
“走吧。”白鴉轉過身,面色平淡的如死人臉,“找合歡宗算賬。”
齊恕握緊拳頭,卻也不得不放棄,但他仍向谷底看去,“合歡宗向來會耍賴,只怕這次又會推給咱們。”
“推就推。”
白鴉一臉不怕事的表情,看得齊恕一陣頭疼,誰願意替合歡宗擔奇奇怪怪的罪名?不過這時候再說什麽都沒用,辛月明人都沒了,就算辛河清真的還在人世,恐怕也不會相信。
“怎麽樣?”
青山镖局裏燈火通明,江湖坐不住,在前廳裏來回走動,見進來一個人便問一句,可每次都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江天逸看了眼來回走動的江湖,又看向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江水寒,身上像是壓了千斤的重量,沉重的他站不起身。
籬柏第一時間将消息告知于袁青,袁青當下立斷,派人将趕到驿站租馬的江水寒帶了回去。其實哪怕他不派人,江水寒也是要回來的。他急着下山,都沒有帶銀錢,根本沒辦法租馬去追辛月明。
袁青将镖局裏大半人馬派出出門去尋辛月明,還分別派人将消息告知于江平,請他幫忙找人。江湖帶着江天逸下山來找袁青,江水寒又不願回去,只好讓籬柏回山上照顧江芊芊。
這一夜整個青山镖局裏兵荒馬亂,沒人敢随便出聲,沒人敢亂發牢騷,天邊皎潔的彎月挂在一角,靜靜地看着這一幕,淡然,悠閑。
江水寒坐在紛亂的前廳默然,他的心随着時間的流逝一點一滴朝下沉去,從青山鎮到蔚州,來回也不過兩天的路程,辛月明的馬腳程再快也快不到哪去,袁青派去的人總能追上。除非有人攔截,或者,辛月明迷了路。
此刻他真恨不得辛月明傻一點,慌忙中弄錯了路線。
天剛蒙蒙亮,江湖一整夜沒合眼,腦袋已經昏昏沉沉,這時候他再顧不上感慨什麽人老了之類的話,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濃茶,生怕自己睡過去。來往傳遞消息的人絡繹不絕,卻只是模糊不清的訊息,而此刻,終于有人帶回了條具體的消息。
在靠近歸燕林附近的山道上,有人發現齊恕與白鴉的人馬,正在往外撤,其中并沒有發現辛月明的身影。
“那蔚州呢?”江湖問道。
“也沒有。”
江天逸見氣氛僵硬,随意猜測道,“難道他還在山上?”
聽到這話,江湖和袁青的臉色卻異常地難看起來。
“怎麽?”江天逸心裏一突,小心試探道,“難不成我說錯了?”
袁青努力擠出抹笑意,努力擠出點話來,“這,這也說不準。”
“不,也是有可能的。”江湖的聲音發澀,他垂眸看向地面,緩緩道,“齊恕與白鴉,都不是什麽普通人物,能讓他們放棄的只有一種可能。”
“師兄,別這樣。”袁青僵笑着,連忙搖頭道,“不可能的。”
不等江湖說什麽,卻見江水寒驀地站起身,沉聲道,“我去找他。”說完,不待江湖反應便朝外走去。
看着江水寒的背影,江湖眼底顯出落寞,“沒用的。”
“我也去。”江天逸站起身,眼裏透着堅定,哪怕江湖這神色再蒼白,他也不願放棄,“月明不會有事的。”
袁青不由看向江湖,不忍也不想打擊江天逸的堅定。卻見江湖也站起身,臉上的頹喪一掃而空,認真道,“萬事無絕對,月明那小子就是留下來禍害人間的,老天爺怎麽可能不讓他活!”
可無論什麽事,不是你放狠話就能如你所願。
袁青帶人将整個山頭都翻了個遍,一根頭發都沒找着。他望向無盡的裂谷,猶豫着道,“師兄,這。”
江湖其實早就明白辛月明沒有太多可能,卻總是在心裏抱着一分希望,仿佛沒到盡頭沒看到絕望他便不會失望。這次,卻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無望。
“不,我不信。”江水寒站在裂谷的邊緣,望着深不見底的谷底,眸色幽深,“小師兄不會有事的。”
“小寒。”袁青伸手想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卻被他輕松躲了去。
江水寒對上袁青沉重的雙眸,堅持道,“不會的。”
袁青對上江水寒的眸子卻是一愣,鮮紅的血絲布滿眼球,再也不複以前的清亮,仿佛面前這道無盡的天塹,幽深不見底,但其中依舊有一點堅持,沒用被這鮮紅磨滅。或者說,他的眼底只剩下這點堅持,沒有被深淵所吞噬。
這一點堅持,仿佛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壓迫着他眼底深深的絕望。
袁青看着江水寒,一句話都說不出,只好點點頭,收回手不再言語。身邊江湖沉默地看了眼裂谷,又看向江水寒,眸色幽深如暴風雨前的深海,面上的平靜只為掩蓋深處的湧動。他忽然輕嘆了聲,轉身離去。
江天逸見江湖離開,朝袁青道,“師叔,忙了這麽一晚上你們也累了,先回去吧。”
“那。”袁青看了眼江水寒的背影,低聲苦笑道,“也罷,你看着點小寒。”
江水寒就這麽站在裂谷邊,猶如老僧入定,江湖走了,袁青走了,籬柏來了,江湖來了又走了。
将近一個月的時間,江水寒都坐在這裏發呆。
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
他曾後悔為什麽沒有追上辛月明,也曾後悔過為什麽沒有關注過辛月明家裏的情況,更後悔過為什麽沒有陪在辛月明身邊。這麽多的後悔,終究只能化作沉重的無奈。
沒錯,只能無奈。因為除了無奈他也做不到任何事情,他沒有辦法将辛月明從這深淵裏拉出來,也沒有辦法讓那些傷害辛月明的人受到懲罰,他做不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但他又沒辦法擺脫這種巨大的無力感。
心都空了一塊,又有什麽動力,有什麽心思去做其他事呢?
“想明白了嗎?”
春天來臨,裂谷間的枯樹都發了新芽,一片嫩綠看起來很是顯眼。江湖看過江芊芊後,又下山來看江水寒。
江天逸坐在一旁,望着石壁間的綠意無言沉默。江水寒坐在這将近一個月,他也陪了一個月。這段時間以來,江水寒一直沉默,讓吃飯也吃飯,累了也願意休息,就是不願意回青山。他費了無數口舌,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撼動江水寒分毫。
本以為江水寒會如同以往沉默以對,沒想到他竟開了口。
“不知道。”
江湖坐在江水寒的身邊,平靜淡漠,不急不緩道,“我曾經,辜負過一個女孩。”
江天逸聽了沒什麽反應,只是覺得奇怪江湖為什麽說這種事情。正迷惑着,卻見江水寒神色一變,眼神複雜地看向江湖。
江湖依舊淡淡地,繼續道,“那時我不過是所有師兄弟裏資質最差的一個,唯一的優點就是堅持,難聽點就是倔。她是大家手裏捧着的小公主,耀眼的明珠,我一直覺得我配不上她。”
“師叔讓我接手掌門之位,曾經問過我自己的意願,我答應了。逍遙派的掌門實在不是個好差,一旦接手,就相當于這輩子都只能呆在青山上,孤單一人。那天晚上,她也來問我,要不要答應接手掌門。”
江湖輕輕笑着,笑出了些滄桑的味道,“我那時笨啊,直接就承認了。卻沒想過姑娘家臉皮薄,她想問的不是我願不願意當掌門,而是問我,願不願意為了她放棄掌門之位。等我明白了,也只能就這樣了。”
“錯過便是永遠,追不回了。”
江水寒收回視線,低聲道,“我知道。”說着,他伸手撫上胸膛,臉上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可是,這裏填不上了。”
“那就空在那吧。”江湖按着他的肩膀,用了用力,“那裏并不是非要填滿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套路證明,一般小說掉下懸崖的主角都不會死,而且還能得到一套絕世神功~~~不過辛月明不是張無忌,神功還是得不到的,活命就不錯了,還指望變成絕世大俠?怎麽可能,粉碎性骨折真當醫生是鬧着玩的?開~玩~笑~
當然,死肯定不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