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醒
歸燕林間的裂谷猶如天塹,歷來人們經過此處都要小心謹慎,連驿道都情願修得歪七扭八,哪怕走幾條彎路也不願靠近這裏。
掉下去還能存活,可能是真的禍害,連老天爺都嫌棄着不願收。
大禍害辛月明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意識都是有一陣沒一陣的,還有心情感慨自己的命大。
他死都不會承認,當時他是被齊恕吓到,然後慌不擇路掉下裂谷的。他只不過是來不及朝後看去,沒成想腳下直接踩空,平衡不住就朝後仰去。掉落的過程中他手忙腳亂運起輕功,可惜這裂谷太深,再加上峭壁光滑時間長了他又脫力,剩下半程是昏迷着落在谷底的。
所以這種情況直接導致他第一次有了模糊意識醒過來時,整個人都被綁在無法稱之為床的木板上。渾身軟的不成樣,胳膊扭成奇怪的形狀擺在身旁,但他連痛覺都感受不到,徹底明白何為木偶人的悲催感受。
迷迷糊糊中,他有時清醒有時昏迷,隐約間聽到有人聲,有時候離得近,有時候離得遠,也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救了他。從那麽高的地方落下,恐怕都爛的不能看了吧。能将他從谷底救起,還這麽不辭辛勞的照料他,還真是心善。
“醒了?”
少女冷淡的聲音響起,伸出兩根指頭搭在腕上,探出一段內力感受他體內的情況。過了會,可能是傷勢恢複速度喜人,她的聲音比起往日要高興些,也溫柔了許多。
“醒了就睜眼,睡多了對你身體不好。”
辛月明睜開雙眼,身上并沒有之前那樣從裏到外都破裂開來的痛感,倒是癱軟成泥水的無力感沒有任何變化。當然他心底也沒什麽希望,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恐怕後半輩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吧。
可他也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能放在他的傷勢上面,從青山鎮到歸燕林,再到眼下這不知何處,接連的颠沛流離讓他忽略了一個事實。
他已經沒有家可以回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辛月明腦袋嗡的一聲,渾身的經脈比臘月裏的冰水還要冷,他說不清心頭的酸澀,只是突然明白,悲傷到了無以言說的時候,便是真的連淚水都流不出來。
少女見他躺在床上兩眼空洞,垂眸思索片刻,将一只小鳥塞到他手裏。為了讓辛月明注意到,她還特意将小鳥放在他眼前晃了個圈,才塞進他手裏。
被少女打斷悲傷的辛月明瞅着小鳥半晌,滿臉茫然看向少女。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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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動彈不得,只好以眼神示意。
做什麽?
少女一雙淡色的瞳仁像極了江水寒,也是同樣的清澈,看的辛月明有些走神,很快又分辨出來。江水寒的眸子要明亮些,總是帶着笑意,溫潤如玉,而少女眼角微微上挑,比起江水寒,雙眸要細長些,雖然清澈,但也很直接,滿是對這世界的好奇,單純如白紙。
“放心,我會治好你的。”
辛月明微微訝異,原來是他的模樣讓少女誤以為自己對恢複正常感到失望,“可,這小鳥是怎麽回事?”
“它曾經被蒼鷹捉住,翅膀受傷,從高空直接墜落,是我把它治好的。”少女看起來有點面癱,說話間連一個表情都沒有,不過她的心情變化,倒是能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來。
說着,少女重新将小鳥捧到辛月明面前,認真道,“你看,它好好的。”
像是為了配合她,小鳥撲騰着翅膀,叫的十分歡快。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它最近鹽吃多了,掉了兩根毛在辛月明身上。
少女面色不變,伸手将絨毛從辛月明腦門上拿下來,朝他點頭道,“說實話,要不是有人讓我救你,我也不會大老遠從南邊跑到這來。”
“救我?”辛月明不小心扯動了身子,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半天才緩過來,“誰?”
伴随着木門推開的聲音,一個人走進屋,“喲,醒了?”
辛月明頭部沒法轉動,看不見來人長相,不過聽聲音,大概是與江天逸差不多年紀的青年。
“木兮,挺厲害啊。”
少女只是微微轉動眼球瞥向來人,再也不願多給一點表情,“嗯,醒了。”聽這語氣,貌似她不喜歡對方。
“辛二少爺,您可真命大。”那人走到辛月明面前,随意坐在旁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些窗邊的亮光,他挑眉道,“要不是當時小木兮發現你還有點脈搏,我真就以為這趟白來了。”
辛月明清楚地看見,聽到小木兮這三個字,少女翻了個白眼。
“誰讓你們救的我?”
只說了幾句話,辛月明就感覺到嗓子裏像熏了煙一樣疼,輕輕咳嗽了幾聲。
“熟人。”
對方看起來也不願多說,只是簡單回答。
“我哥的熟人,還是?”
對方不由一笑,忍不住道,“哎喲,果然是辛公子的親弟弟,一樣的聰明。”
“我哥。”辛月明猛地咳嗽起來,身子也越發疼痛,但他卻顧不得,連忙道,“我哥怎麽樣!?”
一旁沉默的木兮輕輕扶起他的肩頭,遞過來一杯水,讓他緩緩咽下。喝下一杯水,他的喉嚨終于舒服了許多。
“急什麽。”青年被木兮瞪了眼有點不好意思,無奈移開視線道,“辛公子沒事。”
看來青年不願再說,問多少都無法得到有效的信息,辛月明不由看向木兮。
“關于辛公子的事你問再多也沒什麽用。”木兮平靜地開口道,“我來之前一直呆在江南,什麽情況都不知道就被人催過來,又被這個家夥拎下山谷救你。連辛公子長得是扁是圓都不知道。”
她後面幾句辛月明已經聽不清,辛河清無恙的消息沖斥着他的腦海,巨大絕望後的希望就像是沙漠之中的綠洲,讓人渴求到瘋狂。此刻他已無暇去思考其他,他只想盡快見到辛河清。
“那我什麽時候能見到我哥?”
青年看了眼木兮,倒像是以她為主,“等你傷好,能上去再說。”
“上去?”
辛月明皺眉疑惑着,什麽叫能上去?
木兮在一邊桌上鋪滿繃帶和藥物,像是談論晚飯該吃什麽般平常道,“我們還在谷底。鼎風只能帶我一個,所以你只能靠自己上去了。”
“什麽?”辛月明瞪大了雙眼,“怎麽可能?”
一激動過頭,他又咳嗽起來。雖然他話沒說完,但木兮與鼎風都明白他的疑惑,這裂谷太深,能平安下來實在太過匪夷所思。而且事實已經證明,辛月明自己的輕功就不夠用。
“怎麽不可能?”木兮用她那明亮直白的雙眸看向辛月明,反問道,“逍遙派的随波逐流步法名揚天下,與莫問宗長老齊恕的踏雪無痕,朝廷鷹犬二十四橋中八大橋主之一巽主莫邵雍的捕風捉影,宮門門主樂正聞的白駒過隙齊名。”她還特意加了句,“你上不去,只是因為你功力不夠而已。”
辛月明也不理會她話語間的挖苦,繼續問道,“若真如你所說,那我被齊恕追到掉落谷底,他為何沒有親自下來抓我?”
“他憑什麽要為了抓你特意下來?”木兮并不以為意,“你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他不顧性命都要得到的嗎?”辛月明漸漸從她眼裏看出一絲對他的嫌棄,總覺得背上透着一股寒意,有種不祥的預感。
“啊!”
辛月明慘叫一聲,再也顧不得少女話語間奇怪的地方,痛的狠狠抽了口冷氣。他的神智越來越模糊,漸漸地,又昏了過去。迷離之際,他唯一留下的意識,便是深深的後悔。他怎麽會認為木兮這個小丫頭心善,手那麽重。
“下手那麽重,人家都吓昏了。”鼎風道。
“不是我下手重,是他本來就該昏過去了。”
木兮包紮的手法十分純熟,睜眼說瞎話的功力也不低。她剛剛趁辛月明游魂狀态撒上藥粉,就是怕辛月明受不住疼痛,沒想到就這樣,還是承受不住。雖然,也有一分嫌棄辛月明話多的原因。
她手上動作不停,目不轉睛道,“三個月就能恢複意識,大半年就能醒過來半個鐘頭,已經很不錯了。照這進度,明年冬天就能徹底恢複正常,可以練輕功。”
“哈?”鼎風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鎮定,抓狂道,“所以說我要在這望不見天日的谷底呆上兩年???”
“不,不止兩年。”木兮冷靜地伸出指頭為鼎風講解道,“雖然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但是他休整好身子還要花上一年,練輕功還要花上幾年,再加上爬上去的時間,還是乖乖等着吧。”
“不要啊。”鼎風兩條眉毛都揪在一塊,可憐兮兮地看向木兮,“要不然,你再試試加點藥?讓他恢複的快些。”
“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他還不是普通的傷筋動骨,能醒過來就不錯了。”木兮哼道,“有種你回去跟宗主說,讓他去請徐酒岩過來啊。”
“哎喲我的姑奶奶,你這是讓我去死的節奏。”鼎風放棄了掙紮,面如死灰道,“等吧等吧,我就不信這小子三年都練不成。”說是這麽說,他還是無法願意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放心,三年夠了。”木兮從床下的藥箱裏掏出個藥瓶,在鼎風面前晃了晃,“宗主讓我把這玩意帶過來了。”
鼎風看清那瓶子,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驚訝道,“這不是,這不是溫長老求爺爺告奶奶宗主都不願意給的十全大補丹嗎?”
“什麽十全大補丹?”木兮被他弄得滿腦袋問號,疑惑道,“這是凝神丹啊。”
鼎風眼底滿是豔羨,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這功效可不就像十全大補丹嗎。”
木兮哼了聲,道,“哪傳的這麽玄,你真以為這玩意跟補藥樣對身體無事?”
“怎麽?”
“是藥三分毒不說,這凝神丹本就是徐酒岩搞出的東西,聖手?呵,他瞎搞的東西真那麽可信,就不會被二十四橋弄得如喪家之犬一般躲在莫問宗柳梵悠的庇護之下。這凝神丹雖然可以凝氣聚神,練習任何功法都能有事半功倍之效。但這成功的幾率只有五成,如果成功,自然是比同齡之人多了幾倍的功力,只是不成功便失敗,結局是七竅流血,血盡而亡。”
“這。”鼎風不可思議地盯着她手裏的藥瓶,蹙眉疑惑道,“宗主不是為了辛河清要救這小子嗎?怎麽這麽狠?”
“你覺得宗主什麽時候被人威脅過?”木兮神色平靜地收起剩餘的藥膏,淡淡道,“再說我們等得了幾年,宗主等不及。”
鼎風瞅了眼藥瓶,又看向昏迷的辛月明,肝都替他疼。
不過鼎風也來不及為辛月明擔心,每隔一段時間他便被木兮指使着要上去買些必備物品,而辛月明傷口有時惡化又需要大量的繃帶,他這麽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就是再好的輕功也經不起這般折騰。一有時間就朝老天爺禱告,真心實意地希望辛月明能夠快速好起來,讓他脫離這荒涼的破地方。
可能是被鼎風叨擾的不厭其煩,老天爺終于開了昏眼。近來這段時日辛月明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漸漸能夠下床行走,不需要別人攙扶。繞着屋子轉了圈,辛月明才大概了解了他們所處的情形。
當時他剛剛落下裂谷整個骨頭都碎成了渣,軟綿綿的胳膊不能随意移動,又一身血污,是木兮一點一點将他的骨頭慢慢接上,又不停地用各種珍惜藥物為他吊命,這才将他從鬼門關那裏撈回來。
為了方便照顧辛月明,鼎風幹脆在附近造了座簡陋的木屋,讓木兮單獨住一屋,自己就和辛月明住一個屋,方便照顧。
待到辛月明身子徹底恢複時,他體內的內力早已散了大半,雖然說起來他本來就沒有多少內力。所以木兮拿出那凝神丹,還特意跟他講明了其中利害,他仍舊想都沒想,順手接下吞入腹中。能縮短上等待的時間,無論什麽方法,他都願意去試。
他不是沒想過這其中的圈套,也不是沒想過會不會有什麽陰謀。可說到底還是木兮救了他,辛家又沒了,哪怕是森羅萬象也早該被合歡宗搶在手裏,她身後的人又能拿他做什麽文章?
将丹藥給了辛月明,木兮倒是無事一身輕,只是苦了鼎風,他還想回去升個職,萬一辛月明失敗,宗主不一定會怪罪木兮,他卻是最好的替罪羊。他這麽累死累活的,總不能升不了職還回去受罪。
就這麽在鼎風的提心吊膽中,辛月明呆在房裏整整三天時間。這三天鼎風都不知道自己怎麽過來的,第一天還能有點希望,第二天就已經緊張地不能自已,第三天,便只能對着木兮那面癱臉發呆,想着為自己造個什麽模樣的墓碑。
第四日清晨,門口枝頭上的嫩葉凝結出一滴露霜,逐漸變大,葉片承受不住露水的重量,微微彎了腰,将清露送至垂首盼望的枯草之上。清涼的晨霧中,辛月明輕輕推開了房門,伸了個懶腰,只覺得渾身神清氣爽。
等候多時的鼎風繞着他轉了幾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細打量了番,斷定确定肯定辛月明身上沒有缺斤少兩,也沒有出現任何走火入魔的跡象,而是真真切切是提升了一個境界,這才徹底松開緊繃的神經。
“不錯。”木兮随便掃了眼辛月明,略顯老成的目光與她稚嫩的臉龐居然沒有絲毫違和感,點頭道,“看來今天就可以試試往上爬了。”
“這就試?”鼎風轉頭看了眼光禿禿的峭壁,又看向身子骨弱的仿佛一陣風便能吹走的辛月明,忍不住道,“要不休息休息再試吧。”萬一摔下來,會不會摔斷腿啊。
“不用。”辛月明在腦海中回想了遍師父一直督促他記憶的心法,默念了幾遍,仰頭看向頭頂山霧中若隐若現的峭壁,“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