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願望
因為江湖決定上午啓程回青山,辛月明與大哥一起吃完早飯便匆匆回了院子。只是沒想到,一進門便碰上了江水寒在練劍。幾片竹葉零落散在他腳下,劍風獵獵作響,可身邊周遭景色卻仿佛靜止一般,沒有受到分毫影響。辛月明剛動了動腳步準備朝前走去,沒想到眼前空氣中隐隐有種無形的氣場,逼得他無法再朝院門邁進一步。
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
如果說之前的江水寒還只是紙上談兵的境地,那麽現在的他,已經是出神入化,領悟到了其中精髓。不管是劍招的施展還是此刻他的心境,都與昨天辛月明離開時完全不同。看來,經過這一夜的時間江水寒已經不再迷茫,終于可以放心了。
不過這麽一來,是沒法順利進門了。
辛月明左右看了看,眯起眸子思索了片刻,幹脆朝後退了幾步,然後一陣助跑翻身爬上院牆。雖說很久都沒有爬過牆,但對于這項技能辛月明仍舊駕輕就熟,拍去手上的灰塵,他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便托腮坐下,觀看院子裏的江水寒練劍。
清晨時分,整座山莊都仿佛剛剛從沉睡中清醒,溫暖的日光落在身上懶洋洋的,除了偶爾響起的鳥叫聲,寂靜地就只剩下劍在空中劃過的聲音。辛月明只覺得這聲音比起黃莺的鳴叫還要悅耳,配着江水寒熟練優雅的動作不能再賞心悅目,一時間,他竟入了神。
練完最後一個動作,江水寒收劍順便抹去額前的汗滴,擡頭卻瞥見一旁當做梁上君子的辛月明,不由笑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正門又不是沒開,也沒人抓你,爬牆做什麽?”
辛月明挑起眉梢,輕身躍下院牆,恰巧落在江水寒身前,只差一步,兩人便能緊緊相貼。他也不覺得這距離有些暧昧,伸手便撩起江水寒額前被汗水粘住的細發,彎起嘴角笑道,“怎麽,眼前不就有一個看門的不讓我進嗎?”
他本是故意想逗逗江水寒,卻沒想到江水寒臉色突變,低頭向後退了一步。
“我可沒有把着門不讓你進。”江水寒躲開他的視線,垂眸看向眼前的地面,沉聲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去叫師父和大師兄起床。”
“诶。”
辛月明呆呆地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臉上露出一抹茫然,很快又轉變為無奈。恐怕他只是剛剛練劍太過入迷,暫時忘了身邊事,轉念又想起小師妹還中毒昏迷,心裏不太好受吧。
可他卻不知道,對于江水寒來說,對他的感情比起對江芊芊的愧疚,是更加難以面對的事實。
江水寒完全沒想到辛月明會直接從牆上跳到他的面前,更沒想到辛月明會伸手撩他的頭發,那動作既暧昧又輕浮,仿佛辛月明觸碰到的不止是他的發梢,還有他急速運動的心髒。他原本瘋狂壓抑在心底的那個念頭被這麽一觸動,從平靜開始變為悸動,一圈一圈的波紋向外漾去,停不下,也阻止不得。
但最終,還是那麽點理智戰勝了跑偏的感性,江水寒硬生生剎住猶如野馬狂奔的心跳,強撐着讓自己看上去平靜地離開。雖然,可能只是他自認為平靜地離開。
江湖帶着幾個徒弟匆匆趕回青山,已是深秋。途中傳來消息,賞花會前三出爐,其中辛河清最為炙手可熱,獲得了武林中各大門派的青睐與矚目。辛月明很是為兄長高興,也對江天逸沒能參加剩下的比試感到失落,畢竟以江天逸的身手,進入前三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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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江水寒,聽聞此事後為江天逸感到可惜。只有身為師父的江湖,仿佛沒聽見這消息一般,對其他人只字不提。但江水寒與辛月明并不知道,江湖也曾因江天逸放棄而感到可惜,甚至還一度勸過江天逸繼續參加第三日的賞花會。
就在離開前一夜,江天逸拉着籬柏進入屋內,便守在江芊芊床前,不過一半心思仍在屋外的江水寒身上,他擔心江水寒孤身一人會不會鑽牛角尖,這麽想着竟忘了為籬柏解開穴道。
江湖去另一間屋洗了把臉,沒想到進門便看見一張放大的臉,還朝他擠眉弄眼。就差個張牙舞爪的造型,完全可以放出去當鬼節吉祥物,估計連孤魂野鬼都能被他吓得去找黃泉路去。
原本還有點困倦的江湖驟然回神,甚至于晃了神,半天才回魂明白過來眼前籬柏是個什麽情況。籬柏見他反應過來簡直欣喜若狂,他從未對這個師伯如此期待。可惜江湖醒悟過來後把他當成了空氣,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繞過他,朝坐在床邊發呆的江天逸走去。
聽到江湖故意加重的腳步聲,江天逸才發覺師父站在他身後,連忙站起身道,“師父。”
“嗯。”江湖點點頭,坐在旁邊一張椅子上,看了眼躺在床上神情安詳的江芊芊,忍不住勸道,“明天我們就要啓程回青山,你,想好了?”
江天逸坐在床邊,過了會才明白過來師父是在說他的事情,搖搖頭道,“師父,你不用勸我了。”
“我不是在勸你。”江湖擡眼看向他,一如往常般平靜淡然,卻異如往常般鄭重其事,“我只是希望你能認真考慮,這畢竟關乎你的未來。”他不希望江天逸後悔。
江天逸挑起嘴角,露出了然的笑意,“我不需要這樣的未來。”
江湖一怔,聽他繼續道,“經歷了今天的事情,我才發現很多問題,平時我們無意中忽視的問題。師父,我們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情我們必須自己去面對,可能您還想像以前一樣為我們保駕護航,但我相信,小寒與月明都不希望您再這麽下去。”
“現在的我才剛剛準備好,小寒和月明仍舊沒有能力足夠撐起逍遙派。如果這個時候我繼續參加賞花會,最終進入前三,對我本人來說确實頗有好處,但這麽一來,會讓很多不懷好意的視線注意到逍遙派。到那時,師父的壓力會很大,而我,可能還不夠資格替您承擔一切。”
“我只是希望,當逍遙派強大到了那個份上,不僅有師父,還有我和小寒、月明一同支撐着門派。我想,小寒與月明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江天逸溫和的目光停留在江芊芊臉上,露出擔憂與悲傷,“芊芊受傷中毒,我這個做大師兄的,卻什麽也做不了。連為芊芊争取什麽,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做,這次月明雖然勉強過關,但下次再碰上這種情形,卻不一定碰的上蕭家這樣的情況。我身為大師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江湖微微笑着,江天逸的話猶如暖爐般溫暖着他的心。說實話,當年他成為逍遙派掌門時完全沒有做好準備,甚至于江水寒與辛月明拾了江芊芊回來,他都沒有做好照顧徒弟的準備,完全任由四個徒弟像山上小樹般自由生長。
沒想到在他不經意間,徒弟居然沒有長成後山那棵歪脖子樹,他這個不負責任的師父,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羞愧。
“雖然除了武功,其他我都沒認真學過,但是為了芊芊,為了小寒和月明,我會努力的。”江天逸轉而看向江湖,眼底露出希冀,“師父,您教我吧。”
江湖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呵,呵呵,教什麽?”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教些什麽,當年他的師父整日在外雲游,教完他逍遙派全部武學後便杳無音訊,直到他師叔帶回師父的骨灰,他繼任逍遙派掌門之位,幾位師弟師妹離開青山。所以他完全是按自己師父的教導來教這四個徒弟,換個角度來說他也沒有失職,因為他真不知道師父除了武學外到底該教些徒弟什麽。
至于那些詩詞歌賦,還是因為辛月明喜歡,從書閣裏翻出的舊物。江天逸和江水寒練武之餘跟着辛月明學一學,僅此而已。
江天逸不明所以,但看江湖這表情也不似作假,他随意猜測道,“難道說,咱們逍遙派,除了青山,都沒有其他資産?”
江湖嘴角笑容一垮,僵着臉道,“連青山都是找江家租的,你說呢?”
“啥?”
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被師徒兩人徹底無視的籬柏從眼角眉梢到腳底都是哭喪的模樣,這好歹給他個座椅也行吧。幸好江湖想起籬柏還有用處,起身為他解了穴,否則恐怕他真要等一早江水寒回屋才能動彈。
回到青山,等江湖從祠堂桌下盒子裏掏出那張已經泛黃的租賃合同,江天逸才真正相信,原來逍遙派真的是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如果不是山下镖局和辛河清偶爾的接濟,恐怕他們早就喝西北風去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看這合同上的日期,再過個七八年,租賃的合同就要到期。假若江家不願再将青山租給逍遙派,日後他們連青山都沒法呆了。
這樣和居無定所的丐幫有何區別?
江天逸不敢将此事告知江水寒與辛月明,畢竟江水寒好不容易想清楚,不再為江芊芊而愧疚的停滞不前,心底再攤上這事,那之前一切豈不是白費;至于辛月明,他肯定會自告奮勇找自己大哥借錢向江家續約,這都不是他想看見的情景。
離開前的滿山綠葉此時已變為深黃,大多落了滿地,只有零星幾片依舊堅強地盤在枝條上與寒風僵持。
江湖不管事,回來後便扯着籬柏一頭紮進庫房臨時改建的藥房,研究着喚醒江芊芊的藥方。做飯的重任又回到了江天逸的身上,他去後山打獵,順便找點補藥,準備替江芊芊補補身子。江水寒和辛月明則因為沒什麽用被江湖嫌棄了一通,趕回各自房裏等着飯點。
江芊芊躺在自己房裏沉睡不醒,如果說以往辛月明有多煩她催促自己打掃衛生整理房間的聲音,那他現在就有多想念她偶爾被自己捉弄的大驚小怪的鬼臉。可能這就是家人吧,有多嫌棄,就有多思念喜歡的家人。
辛月明回到房間後,坐在窗邊愣了很久,等一陣冷風帶着枯葉糊了他滿臉,才漸漸回過神來。暗嘆一聲,擡手取下卡在鼻尖上的枯葉,看了眼。心底那原本被強行擠壓到角落裏,即将被忽略忘記的哀傷,随着因眼前景色而複蘇的記憶,開始耀武揚威起來。
不過很小的時候辛月明就已經明白,多餘的感傷只是在浪費時間和感情。他起身出門,準備去院子裏轉轉,消磨消磨不必要的傷情。
院子裏長時間沒有人打掃,枯葉踩在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響。雖說江湖臨走前有拜托袁青幫忙看管,但袁青只是偶爾派人來看看。不過哪怕青山荒涼得似沙漠,可是只要回到這裏,內心就安定不少,辛月明感覺內心的空缺似是被什麽東西填滿,有點酸,有點脹。
剛推開房門走進院子裏,擡眼便見一人站在樹下清掃落葉,不用猜也知道,這配合着蕭瑟景象的失落背影屬于江水寒。可能是察覺到有人前來,江水寒轉過身,意外地看向辛月明。莫名其妙地,辛月明察覺到空氣中彌漫着尴尬的味道。
“你。”
兩人同時出聲,不約而同頓了下,又異口同聲道,“我。”
江水寒無奈一笑,但這笑容太過僵硬,還不如不笑,“你先說吧。”
雖然他已經想通了很多,但關于對辛月明的感情,他根本找不到解脫的方法。或者說,他已經不懂該怎麽面對辛月明。
“我也沒什麽想說的。”辛月明倒是沒有發覺江水寒的異樣,摸摸自己的鼻尖,低頭看了眼地上的枯枝,本想忽略掉心底的尴尬,卻忽然想起那時江水寒練劍的模樣,不由道,“對了,那天我看到,你的竹影掃階已經練成了。”
“嗯。”江水寒點點頭,握緊了手中的掃把,沉聲道,“我可不能再這麽原地踏步,否則,怎麽保護你們。”
他不希望江芊芊的事情再在他面前發生,尤其是辛月明,如果他出了事,江水寒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來。
辛月明猛地擡眼看向江水寒,眼底露出驚訝,“你。”
其實在他看來,江水寒已經夠努力。他很擔心,如果江水寒再堅持什麽,會不會将自己繃得太緊。
江水寒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緊張,緩緩道,“芊芊中毒,讓我意識到自己與現實的差距。原本我沒有想過未來到底有什麽打算,但現在我想明白了。我只想保護整個青山,保護你們,不再讓任何一個人受傷或者難過。”
他一字一句,說的虔誠又認真,像是訴說着心中的信仰。
辛月明眼底的驚訝慢慢變為理解與支持,他微微笑道,“這樣也好。”
見辛月明神色自然,江水寒微微松了口氣,他的手心裏滿是潮濕,胸膛處心跳聲震如擂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說出剛剛那兩句話時,他有多麽鄭重,有多麽緊張。這不僅僅是他的願望,也是他的目标,必須做到的未來。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生怕心跳加速間會忍不住将心裏的話全部說出口。這只是他自己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出口的感情,雖然現在的世道并不像以前那樣拘束保守,但名門正派間暗地裏還是會貶低甚至是诋毀。
辛月明怎麽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想讓辛月明讨厭他,哪怕一輩子都不說出口,都不希望辛月明遠離他,看不起他。
秋去冬來,青山上冬雪皚皚。連往日裏稀裏糊塗的江湖都漸漸發現,即便早上再沒有江芊芊喊辛月明起床的大呼小叫聲,辛月明也沒有缺過早課;即便晚上積雪再厚,小路上都被人打掃的幹幹淨淨,走路時不用擔心會不小心滑倒。
一向不負責任也沒有羞恥心的江湖頭一次有了對幾個徒弟愧疚的心思,連教導時,都多了幾分認真的心思。而他将關心分了些給江水寒和辛月明,原本被盯到沒人權的籬柏便多了些自由,沒事就喜歡往辛月明院裏逛。
籬柏跟随江湖離開木槿山莊前,特意讓藥童去向自家師父遞信。可這麽長時間過去,他終于認清一個現實,師父是不會親自來青山救他的。這青山上什麽都沒有,享受慣了的籬柏大少爺自然嫌棄這嫌棄那,同樣有少爺命的辛月明這,自然成了他閑來無事坐坐的地方。
誰讓辛月明這有書籍又有數不盡的小玩意呢?
作者有話要說:
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
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閑。
———(南宋)郭沔
詩名是真沒查到,不知道叫什麽。
把這詩搬過來用作招式名字真的很愧疚,如果換做中二病時期倒是能想出不少浮誇的名字,哈哈。武俠嘛,感覺還是自己創造比較好,可惜沒這個能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