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城南舊事
“媽的,差點去見鬼。”和大部隊合流了的齊廣祯坐在車後座,暴躁地揉亂頭發。
“鬼還懶得收你這條小命呢。”
“尹向謙!”
“好了,也不看看是什麽時候。”夾在兩人中間的俞溫攔住齊廣祯從後面打過來的手臂,轉臉向鄭承烈,“這小子又是怎麽回事?”
“先帶他回去,具體再說。”顯然不願多言的鄭承烈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帶回去?什麽時候他們殺手還兼顧起收留離家少年了?俞溫和季晨聞言面面相觑。
“啧,麻煩。”倒是吳坤宇上下打量兩眼縮在一旁的關茂,譏诮道。
很快,車子駛入市區,一路向西。熟稔地過了紅綠燈,幾人抵達平日住所。
一幢精致的複式小洋樓,一樓大客廳裝修尚可,茶幾沙發等基本家具一應俱全。關茂擡頭掃兩眼樓上,大約有四五個房間。他約莫對二組的人數有了大概了解。
“我們先和總部聯系,一會送你過去。乖乖坐在這。”應隊長的命令過來的齊廣祯做一個抹脖的動作,“敢惹事的話,下場會很慘哦。”
關茂點點頭,不再言語,目送他左轉進了一個類似會議室的房間。那麽,那便是他們和總部聯系的地方了。因平時多和電子設備打交道,對那些器物十分敏感的關茂眯起眼盯住客廳四角微不足道的小紅點,看來被外界所傳的惡魔殺手K.S.,也只不過是被上面控制了的棋子,而已。
大約半小時,會議室緊閉的門終于打開,率先出來的是齊廣祯,滿面怒容,連客廳裏的人看也不看,蹬蹬上了二樓,啪一聲摔上房門。随後出來的幾人情緒倒沒什麽波動。
“小晨,送他去總部。”
“知道了。”溫順領命的季晨朝關茂點點頭,“跟我走。”
“天黑,路上小心。”鄭承烈跟到門口,把車鑰匙給他。
“放心吧。”連他遞過來的東西一并揣進懷裏,季晨回頭笑道。
“星氏DKL9mm。”端坐後座的關茂望着車窗外閃瞬即過的風景,忽然開口。
“嗯,”有點驚訝他竟會率先搭話的季晨呆愣半秒,接着又笑道,“眼光不錯。”
“如果槍口不是對着我,我的眼光會更好。”他意指前幾個小時古堡中發生的事情,不過也不期望當時并不在場的人能理解。關茂低頭伸手揉揉眉間,“沒想到鄭承烈居然肯把自己随身的武器給你。”
“我們……”
“你們關系真好。”似是感嘆,關茂截下季晨的話,“希望我以後也可以像你一樣,和他關系那麽好。”
“為什麽。”半是不解,半是恍惚。
“嗯?”
“為什麽要加入我們。”季晨定定神,“憑你的手藝随便混口飯吃不是難事。”
“那你又是為什麽?我覺得憑你的性格也不至于落魄至此。”不答反問的關茂饒有興趣地看着車內鏡裏季晨的神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我什麽性格?”
“總之和殺手,尤其是K.S.這樣的毫不相關。”第一次在車上看到他,關茂就知道他絕不僅僅是因為是殺手而留在那裏。
“誰說溫柔的人就做不了。”季晨依然笑道,只是握緊方向盤的手心不禁冒汗。
“要我說,只有鄭承烈那樣的人才配。”強大,冷漠,一眼就讓你無法逃脫的,力量。
季晨看看後視鏡,點點頭,算是承認。
“至于我的話,我的性格不能說合适還是不合适,只是沒有辦法,逼到這一步了。”等待半天沒有回話,關茂了然地笑笑,顧自道,“我父母得罪了一些不能得罪的人,我要報仇。而加入你們是我所知的最好的途徑。”
“既然你已經做好了選擇,我就沒有立場去勸你了。”季晨緩緩将車駛入總部地下停車場,“提醒一句,這一行沒有那麽容易,你要竭盡全力活下來。”
“謝謝提醒。”關茂看着車外的人越來越近,毫不懼怕地打開車門。
“這是命運。”
命運。
目送關茂跟着總部的人越走越遠,季晨坐在車裏,細細将“命運”二字在心中刻畫了數百次,才緩緩再次發動車子。他說不清楚為什麽會起了勸阻關茂加入的心,也許是因為他對這個後來者并不讨厭,也許是不想他也像自己一樣深陷其中不可脫身,更多的,是對整個組織的,厭倦。
當初義無反顧跟随鄭承烈脫離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庭,再到一起加入組織,他從未違抗過他的任何指令,包括這次本不該由二組出面的古堡任務。一想起鄭承烈和齊廣祯二人有可能命喪城堡,季晨攥方向盤的手就更緊。
他的性格的确不适合這樣的生活,就連一個沒見過兩面的關茂都看得出來,陪了他這麽久的鄭承烈怎麽就不明白?
“回來了。”
“嗯。”剛一進門的季晨便被寬厚的臂膀擁了滿懷。
“只是送個人而已,又不是去打架。”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季晨輕輕推了推,無奈鄭承烈十分堅持,也只得随他抱着。
“還不休息?”
“等你回來。”鄭承烈将頭埋在季晨脖頸,聲音顯得有些悶。
“嗯?”
“做完這次的總結彙報看時間差不多,幹脆等你回來。還有,對不起。”
鄭承烈直起身子,靜靜看着季晨。
“我不該貿然接這個任務。”他擡手摸摸他的頭頂,語氣沉溫,“但別忘了,我們是零代。組織裏一到十二組都盯着我們,想除而快之。這個時候,更不能軟弱。”
“我知道。”不着痕跡地嘆息,季晨低下頭。
雖然外界對這個神秘的組織知之甚少,但作為元老人物,季晨深知鄭承烈話中的危險。K.S.,由考核通過的成員分成十二組,能力由一向後分別遞減。每隊隊長有權向組織索要新人和武器。而成員間也因加入時間和個人能力分級,等級森嚴。現共分四級,為0、1、2、3代。0代更是由将軍親自教導,迅速成長的一代。整個組織的0代屈指可數;除去他們二人和俞溫,就連暗夜吳坤宇,神槍齊廣祯和天才尹向謙如此優秀的人也只能屈尊1代。
而組間競争也極其激烈。為确保任務成功,同一個任務會同時下達給三個組執行。他們不僅要與目标任務鬥争,還要防着其他組竊取成果。還有那個一旦丢棄讓他們死無葬身的徽章。這也是為什麽季晨感到疲倦的原因。
觸目之地,皆是敵人啊。
“再等等,很快就好了。”不是不明白他在想什麽,只是現今,就算是0代鄭承烈,也難以擺脫這樣的控制。
“我相信你。”季晨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輕點一下。
忽而清脆的響指聲打破了二人的溫馨。
“抱歉,雖然我很不想打擾你們,但是……擋住去廚房的路了。”
“坤宇?怎麽還沒睡”
“嗯,睡不着。”頂着亂糟糟的頭發,吳坤宇打個哈欠,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牛奶。
“這麽晚了,喝涼的不好。”季晨示意鄭承烈放手,熟練地給他熱起牛奶來。
“俞溫睡了?”鄭承烈也不惱,和吳坤宇隔餐桌坐下。
吳坤宇散漫地揚起一邊嘴角笑,不置可否。
“有時候真搞不懂你們倆到底誰大誰小。”
“當然是俞哥大啊。”似乎不是很明白鄭承烈話中的意思,吳坤宇歪着頭一心盯着牛奶,随口答道。
“剛剛開會的時候看你臉色不好,今天又犯了?”季晨把牛奶遞給他,順便也給自己熱了一杯。
“嗯。”吳坤宇不情不願,回答得含混不清。
“不行別硬撐着,也省得你俞哥擔心。”
“他才是。”又想起不愉快的吳坤宇癟了嘴,“都說了我可以控制了,他還一直把我當小孩。”
“俞溫也是為你好。”看不下去這麽別扭的隊友關系,鄭承烈拉起季晨,“走了,去睡覺。”
喝了些溫牛奶的季晨也起了困意,跟着站起身,還不忘回頭叮囑,“坤宇,你喝完了也早點睡。”
“嗯。”吳坤宇點點頭,心思卻是一點也不在。
他目光落在屋外,雙手死死握住溫暖的玻璃杯。良久,本放松的眉頭緊蹙,戰鬥時的戾氣再次湧現。
這樣黑的夜,總叫他想起……
他的表情漸漸凝固。
吳坤宇是孤兒。這在已經組裏已經不是秘密。
他自小在一所教會承辦的孤兒院長大。因為年齡小,又營養不良,身體弱小,總是被大一點的孩子們欺負。生性不肯服輸的他只是死咬牙根,連眼淚都不肯掉一滴。再長大一些,本只是搶他的玩具、抓他頭發的小玩笑滾雪球般越來越多,變本加厲。偷大人的面包,扯壞院裏的花草這類的過錯,也一再落在一頭霧水的吳坤宇身上,于是不分青紅皂白,他就被關進小黑屋裏閉門思過一整夜。
也不是沒有想過争辯,只是欲加之罪,吳坤宇不知該如何反駁。唯一的武器,就是拳頭。終于在一次忍不住打了那個帶頭欺負他的孩子後,他被關進小黑屋整整三天。
黑暗,自那時起,似乎就再也不會放過他了。
他,是黑暗喜歡的孩子,被暗夜召喚,被暗夜蠱惑着,不知名的力量潛伏在他的身體裏。黑夜給了他庇護,也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強大。那些一個人幽閉在黑屋的夜晚,還只是孩子的吳坤宇迅速地成長起來。
飽受欺壓的吳坤宇在黑暗中一邊忍受着,一邊在心裏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要讓曾經的這些人因他們今日的愚蠢而付出代價。
這一天吳坤宇并沒有等很久。很快他便被一個身着軍裝的高大男人領養,成為當時K.S.年齡最小,作風手法卻最為陰狠無情的成員。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将軍抱着他,在夕陽中緩緩步行的畫面。
将軍一字一句道,“上帝告訴我們,這就是命。”
他略微帶些稚氣的聲音回答,“但并沒有叫我們認。”
自此之後,管他什麽神愛世人,行善助人,棄暗投明,他早已徹底地,被暗夜召喚……
“坤宇?”
聽到熟悉的聲音,吳坤宇猛然睜開眼。
“坤宇,還好嗎?”是滿臉擔心的俞溫。
黑暗裏,俞溫的眼睛,是唯一的星點微光,指引着吳坤宇的靈魂向往美好的地方。一如初見的那一剎那,暗夜裏突現的遙遙一點光亮,叫人不得不注目,不得不情深。
不得不想要,據為己有。
“還是失眠嗎?”還是睡眼朦胧的俞溫揉揉眼睛。他本睡得安穩,恍惚中卻突然覺得不對,一伸手,果然,這賴着要和自己睡的小孩半邊床空了。
“有一點,不過小晨哥已經給我熱了牛奶。”
“那就好。不然你自己笨手笨腳炸了廚房,明天起來又要被罵了。”俞溫想起以前的慘狀,不禁搖了搖頭。
“哪有那種程度,哥,你也太小看我了。”不滿俞溫語氣的吳坤宇晃晃腦袋,“我可也是1代呢,哥。”
“哎呀,知道知道了,我們坤宇可以是最厲害呢。”
“什麽嘛,一聽就是在敷衍我。”軟綿綿撒嬌的吳坤宇滿意地看着俞溫回身把自己從凳子上拉起來。
“快點上來睡覺。”
“遵命啦。”
慢吞吞回一句,吳坤宇一邊大口喝光牛奶,一邊晃晃悠悠上了樓梯。習慣性地在進房間之前輕手輕腳将玻璃杯放在門邊,似是怕弄醒什麽珍寶般小心翼翼。
即便是已經長大的吳坤宇,在那個人面前,卻也還是得如此小心翼翼。
而另一邊燦白房間裏,也遠不是看起來那般平靜。
“喂,尹向謙,把你這破玩意兒抱走,別放我床上。”
“又哪根筋不對?”嘴裏不服氣地罵着,尹向謙倒是速度很快地把電腦移回自己床上。
“這話該我說才對吧?”齊廣祯沒好氣地瞪尹向謙,“你才是腦子有病。這麽一個電腦奇才,送回總部訓練,以後的日子不用我說,你自己想。”
“我知道。隊長問我誰能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尹向謙低垂下眼睑,連帶着适才嚣張的氣場也低沉不少,“畢竟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所以我們拼死拼活才拿到的二組席位,你就這麽随便讓給別人?我這麽沒看出來你尹向謙這麽大度。”
“你說誰小心眼?”道理他尹向謙不是不懂,只是齊廣祯似乎總能踩到滿是雷點的那一條路。
“你!就你,全世界最小心眼!”
“齊廣祯你還想吵架是不是?”尹向謙一記眼刀過去。
“跟你吵架,我還嫌累。”齊廣祯大大咧咧躺倒在床上,“啊,還是躺着最舒服。”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的被退……”
“那我就跟你一起退了呗。”齊廣祯伸個懶腰,側過身看着尹向謙。
“這麽痛快?”
小時候他們也總這麽說。他們誇贊尹向謙是尹家的光芒,是尹家的榮耀。結果怎麽樣,還不是被抛棄了。
“有什麽大不了的,不是說好的要一直在一起嘛。”
過去的承諾就這麽措不及防地被提及。
尹向謙想起那個兩個人欣喜相擁,共同許下諾言的午後,偏過頭,正色道,“齊廣祯,你的一直有多久?”
“你說多久就是多久咯。”他還是那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許個諾也漫不經心。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越是這樣,越是體貼,越是給予陽光一般的溫暖,越叫人無法自拔。
尹向謙眨眨眼,似是看到了格鬥室裏兩人的初遇。那可真是一次旗鼓相當的較量。同作為1代成員的少年懷着不服輸的驕傲姿态格鬥了一場又一場,很快就在拳頭下結為了莫逆之交。深交後才發現原來兩個人都是在十歲的年紀被父母抛棄,然後才在偶然的機遇下給組織撿了回去。
比之自己因天賦異禀而抛棄,齊廣祯則是平凡地因為父母離異,都有了各自的重組家庭後一直抛給寄宿學校。十幾歲的少年三番五次翻過學校的高壓牆找他的父母,結果總是不到一天就會被遣送回學校;在學校裏無論表現優良還是故意考差,都絲毫不能博得父母雙親的注意。久而久之,即使是再大大咧咧的人也都心灰意冷了。
尹向謙仿佛又看到了彼時齊廣祯少年偷跑被抓被關禁閉的堅毅臉龐。他也是後來才知道齊廣祯跑出去不是為了什麽青梅竹馬,而是去法院門口跪了一整天。難以想象僅有十幾歲的齊廣祯是怎樣頂着旁人異樣的眼光,跪立在法院門口,乞求這世界的一個公平。
這傻子還說要去告他父母為什麽不要他了。尹向謙記得當時自己聽到這話的時候,笑得身子都在顫抖。
是哈,老子連請律師的錢都還沒有。說話的齊廣祯似也覺得自己好笑,便也跟着一起笑起來。
而後回憶起來,卻愈發覺着那笑聲裏蘊藏着掩抑不了的悲涼。而他為什麽即使是笑着,卻還是讓人覺得像哭泣。驕傲的尹向謙沒有告訴齊廣祯,其實,那個時候他也很想去告。告這世界所有的坎坷與不平,所有的肮髒與醜惡。所有的荒唐與不羁。
相同的家庭遭遇造就了兩個人性格裏相似的一面——缺乏安全感。只是天性樂觀随和的齊廣祯選擇将其隐藏在他的漫不經心下,而本就敏感的尹向謙卻只能把它擴大化,作為保護自己的利器。十多年的磨合下來,他們兩人對彼此可謂了如指掌。所有尹向謙最不可為人道的小心思,卻都被齊廣祯所細心捕捉。
而齊廣祯呢,尹向謙禁不住偏過頭去看躺在臨近床上,已經閉了眼的齊廣祯,他已經是越來越,看不透了。
“齊廣祯。”
“嗯?”他的聲音已經有了明顯的睡意,模模糊糊。
“我喜歡你。”
似是睡着了的齊廣祯咂咂嘴,翻了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