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渚夏,華宣十餘年來,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不過那些宮廷侯爵、皇族貴胄之事,于我們這等平民百姓無關。
我只是帝京邊上一個小村莊裏的茶農,這個村世代以産茶為生,被稱為“茶鄉”,可謂名滿天下。但凡茶鄉産出的茶,茶芽肥碩蒼翠,茶香馥郁醇厚,每年被納入貢品不說,聞名前來買茶的人更是絡繹不絕,雖說不上富貴,村裏人的生活卻也是衣食無憂。
我家裏還有一個妹妹,叫菁兒,山上有好幾畝茶圃,我們時不時會把采集好的茶葉送到帝京的茶館裏。
我還記得,那是華宣七年,當朝太傅大婚,娶的好像是帝京裏一個大有才名的吳氏才女。
那場大婚異常熱鬧,十裏紅妝,雕車寶馬,皇上更有旨意舉國同慶,有禮部的官員當街發放喜糖。
我們把茶葉送到了,恰好看到發放喜糖的隊伍,一行人在街頭已經排出了一條長龍,菁兒就非得去湊這個熱鬧。
“走吧,人太多了。”我扯扯菁兒的衣袖。
“他們說太傅也在……”
我只呆呆應了一聲,“哦。”
“笨蛋哥哥!”菁兒雙手叉腰瞪着我,“太傅!你知不知道當朝太傅是何許人也?”
我配合地搖搖頭。
“你去茶館裏聽聽評書就知道了,想我渚夏立國以來,傅家世代為臣,滿門都是忠臣良将,當今太傅昔年更是一力扶植今上,嘔心瀝血。三年前春狩刺殺,太傅替聖上擋了一箭,命在旦夕,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太醫署的醫官走了一批又一批,最後還是藥王谷裏的神醫為太傅出馬,總算保下太傅一命……”
“可太傅的弟弟傅将軍為了救聖上,卻墜落懸崖,屍骨無存……太傅與他兄弟情深,聽聞噩耗,更是生生嘔出一大口心頭血來,此後不得不隐退廟堂,常年纏綿病榻……”
“說來,當年他們大軍回來的時候,我遠遠看過一眼,那個傅将軍生得……煞是好看……”菁兒說着,臉都紅了。
“那個大才女,嫁給一個病秧子……豈不糟蹋?”
菁兒似乎恨不得用目光狠狠剜下我一塊肉來,“我說了這麽多,你到底懂是不懂?太傅是何等人物,能嫁給這樣的人……”
我搖搖頭,不懂。
言談間我們不知不覺就随着人流來到了最前面,面前擺了一張紅木桌,桌後坐着一個大腹便便的官員,給我們抓了一大把喜糖。
他身後是一家茶館,彼時一個人也沒有,湘妃竹簾都垂落下來,細細看去,能窺得竹簾後隐約有一個人的側影。
菁兒悄悄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也難掩興奮,“是太傅……”
真不知這太傅來這兒幹嘛。
“糖也拿了,喜氣也沾了,走吧。”
我興致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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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華宣十年的時候,當朝太傅逝世。
說來他成婚三年,嬌妻美眷,膝下孩兒不過剛剛滿月,自己也才到而立之年,只可惜天不假年。
據說也是因為當年替聖上擋的那一箭,落下了舊疾。
舉國新喪,今上更是在太傅的大葬上悲痛不能自持,在墓碑上親書“賢臣良師”四字,是一手他少用的行書。而後撫碑怆然淚下。
那時候的帝京,滿目都是蒼涼頹敗的白,數不清的紙錢在風中翻飛,宛如殘蝶。
連菁兒都殷殷哭了一場。
但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來年三月,春意盎然,萬物複蘇,整個渚夏好像也從太傅逝世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聖上再一次春狩,滿載而歸,又要與民同樂,當街分發獵物。
說來不過是每人一小塊肉,還不夠我塞牙縫的。
菁兒偏生又去湊熱鬧了。
我嫌難捱,把茶葉給茶館送到,說好在茶館裏等她。
茶館老板與我也是老相識了,請我喝了杯雨前茶。
我低頭抿一口茶,只感那陣清冽舒爽的茶香順着暖流一路滲進了五髒六腑,又暖和又惬意。
我抿抿唇,無聊地四下張望起來。
茶館裏的人來來往往形形色/色,雖魚龍混雜,上不了什麽臺面,卻是個打探帝京裏各路消息的好地方。
那個錦衣華服也掩不住小肚子,滿臉橫肉卻有一雙極精明的眼的,想必是新近到京城裏來行商的商人。那看也不看對方一眼,相對而坐的男女,卻都點了同樣的一杯紅/袖水龍吟,想必是一對有要事在身的江湖俠侶。那……
我喜歡看這些人,察言觀色,沒辦法,老毛病了。
我是這時看到他的。
那是個不惹眼的年輕人,獨自坐在窗邊,一身素裳白衫,面容平平,正低頭飲一杯君山銀針,我也就多看了兩眼,便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等了大半天,菁兒總算捏着一小塊鹿肉歡天喜地地回來了。
“你呀,就是喜歡湊熱鬧。”
她俏皮地吐吐舌頭,把鹿肉分了一半塞進我嘴裏。
我顧着咀嚼鹿肉,顧不上說她,又拿她沒撤,搖搖頭便和她一起走了。
下一次再來茶館時,卻看到那個年輕人還在。
下下次來的時候,他還在……
我簡直懷疑他從未離開過腳下那小幾寸地。
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菁兒喜歡和村子裏的玩伴出去瘋,不出幾天就感染了風寒,我把她按在床上休息,又給她熬好了藥粥。
這天,我只得一個人去送茶。
走到半路天就陰了,天邊烏雲壓城,我暗叫不好,加快了腳步,送完茶出來,一場滂沱大雨突如其來,把不少人困在了茶館裏,還有不少路人紛紛往茶館裏躲。
一時間,茶館裏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老板還有空子來招呼我,隔着人群朝我大喊,“阿钰,你且坐坐,等雨過了再走。”
“好。”
茶館裏坐滿了人,我左顧右盼,只有窗邊那白衫的年輕人還獨自霸着一桌。
我不過去反而顯得奇怪,只得朝他走去,卻被人捷足先登從身後趕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唉,可惜。
我正欲收回步伐,就聽那年輕人道,“這不是給你的位置。”
那人勃然大怒,拍桌而起。
那年輕人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說不清那是怎樣的一眼,大概是上位者都會有的眼神,八風不動,自帶威儀,那人嘴上罵罵咧咧的,竟然乖乖走了……
我一怔,有些猶豫,走到他面前坐下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話了,卻不是趕我走。
“相逢即是緣,這位小哥,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钰。”
他的睫羽微一顫,道,“品茶,聽雨,何等惬意,可惜今日沒有人說評書,阿钰,我給你說個故事可好?”
“我不想聽。”
他置若罔聞,自顧自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家世代詩書仕宦,伴君伴虎,從未有半分行差踏足,致令家族蒙羞。想那衛氏、白氏在我朝也曾一度只手遮天,權柄無雙,但樹大招風,惹君主猜忌,最終不過落得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下場,唯我族,一直屹立不倒。”
“說來,不過是帝有帝策,臣有臣軌。”
“我家世代秘傳一本《臣軌》,我十六歲位極人臣,第一次翻開這本書,一字一句看下來,只覺觸目驚心,又如醍醐灌頂。”
“此書若是落入我族之外的人手裏,只怕天下動蕩,生靈塗炭。”
“其上,都是我族與皇族的舊事秘聞,其間不乏宮闱私秘,乃至分桃斷/袖,颠倒綱常……”
“祖上有一人,名傅雪臣,他的名字不止在傅氏一族最響亮,在青史上也是流芳百世的人物,天下聞名的美人,元帝的左膀右臂,渚夏的第一大将軍,征戰沙場,戰功赫赫,平內亂,攘外患,一力扶植元帝,開啓元昭盛世……”
“傅家的臣軌之上亦有他的筆墨……原來他與元帝,有斷袖之癖……”
“他本是個極聰明的人物,又生就一顆玲珑心,說來也怪,他生來便能看穿他人的心思……”
“這世上,還能有誰比他這樣的人更了解人心?”
“他以帝王之心為局,步步為營,一步一步爬到了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不,除了沒有坐上龍椅,帝王也不過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
“不是沒有被猜忌過懷疑過,元帝一動這些心思,他便第一個洞悉。他巧設苦肉計,籌謀布局,屢次奮不顧身保全元帝,自己險險命懸一線,元帝對他本來便有情,如此,更打消了所有忌憚……”
“一世為臣,大權在握,光耀門楣,不過是一世馭帝王之心。”
“馭情,馭心,是下策,也是上策。”
“情與心,最為詭谲莫測,遑論自己的心。傅家的人,不是不能動情,你只需記得,你為他一分,便要他為你三分。如若你能馭住一個人的心,你便贏了。”
我忍不住腹诽,這哪是什麽臣軌?不過是狐媚惑主的邪門歪道。
“再說我,先帝駕崩,臨終托孤,裕王這人心機險惡,但太過冒進,我根本沒把他視作旗鼓相當的對手。我知道他給先帝投毒,但我并沒有阻止,先帝去了,小皇帝舉目無親,能依靠的不過我一人……”
“小皇帝被我養大,悉心栽培,多少有些情誼。但他畢竟是皇族中人,長大了,皇族的本性就顯露了出來,竟也開始疑我猜我……甚至,想殺了我……”
“于是我效仿先祖,也使出了一招‘苦肉計’。”
“春狩,我知道皇帝安排了刺客,但我也安排了刺客,那一箭雖向着心口而來,卻會偏離幾分。事先我們已從大牢裏抓來幾個死囚,試驗了幾次。”
“我不過在賭,賭自己的命,賭皇帝對我殘存的一絲孺慕之情,卻也賭上了另一個人……對我的感情,和他的命。”
雨停了,我捧場地拍拍手,“好故事,但我得走了。”
說着,起身向外走去。
我聽到他在身後問了一句,“阿钰,故事還沒有講完,你還會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