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共為梁上燕,
歲歲常相見……
春日宴,女伶抱琴高歌,樂聲清越婉轉,更兼青山綠水,花木扶疏,說不出的怡然動人。
今日的天氣很好,陽光和煦,萬裏無雲。
宴會繁瑣的章程一一走過了,小皇帝端坐在最高處,挽袖舉起酒杯,我們一一跟着舉杯,見他仰頭飲酒,才傾杯喝了下去。
不過有誓在先,我都趁人不注意,把酒偷偷倒在了身後的花花草草裏。
小皇帝似乎興致頗高,一飲而盡後徑直摔開了酒杯,一下子站了起來,說這就要去狩獵。
下面的人立馬為他準備裝束,牽來好馬。
我們自然也得奉陪。
我換了身利落的短打,有人為我們牽來衆多馬匹,我從中随意挑了匹雪白的何曲馬,翻身而上。
一行人很快整裝待發,跟在小皇帝後面,小皇帝身邊則是傅清詞,二人率先策馬馳入林中。
春狩,小皇帝不喜被人簇擁,又怕會驚擾了獵物,要我們自去各玩各的,不必管他,待狩獵結束後清點獵物,拔出個頭籌來便好。
何況有大內侍衛跟着,影衛也潛伏在暗處。
既然聖上都發話了,大家也就分頭行動了。
我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看了看前方的兩抹身影,正欲跟上去,忽有人策馬擋在我身前。
好馬,聖上禦賜的大宛馬,肌肉虬勁有力,四肢修長,通體赤色,如上好的瑪瑙。這樣的馬,據說整個帝京裏也不過只有五匹。
再順着那握缰繩的手看上去——是蕭慎。
這年輕人生得頗為英氣,劍眉星眸,熠熠生輝,一笑粲然,叫人生不出惡感,“久聞傅将軍神箭手之名,不如趁今日叫蕭某大開眼界,瞻仰一二?”
我挑唇一笑,“不敢。”
說着,只能策馬與他并辔而行。
獵物都被趕去小皇帝在的地方了,這是在狩獵場上衆人都心照不宣之事,樹林裏只剩一片靜谧。
我和蕭慎四下逡巡了一圈,無果。只得擡頭,舉弓對向天空,一行行飛鳥有序地掠過蒼穹,轉彎時有幾只重疊在了一起。
我拉開弓弦等了一會兒,倏地松開手,旋即只聽得一陣箭矢破風聲,飛鳥哀鳴聲。
只慢了幾分,蕭慎也松開弓弦,很快便響起同樣的聲音。
飛鳥應聲而落,蕭慎策馬朝那個方向馳騁而去,少頃又回來了,像一陣風似的。
他手裏抓着三只插着箭矢的飛鳥,分出兩只來遞給我,笑道,“百聞不如一見,傅将軍一箭雙雕,果然不同凡響。”
“僥幸而已。”
我看着他熱情妥帖的笑臉,心裏隐隐覺得不對。
蕭慎是小皇帝的愛将,這次為何不随侍在側,反倒有意來接近我?
我忽然調轉馬頭,朝來時的方向奔去。
“傅将軍,這是要去哪兒?”蕭慎在身後喚我。
“我适才好像看到有狼從那兒經過。”
不知在林子裏穿行了多久,青草漸漸沒過馬蹄,我只得下馬撥開草叢,循着地上的印跡,一路找過去。
最後看到的印跡裏,染上了血跡。
我一怔,忙打馬向前疾馳。
很快,只看到更多的鮮血流淌,和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
有大內侍衛的,也有穿黑衣的影衛,在其間并沒有看到傅清詞與小皇帝。
我一個個摸過脈息,尚有幾人還有一線氣息,我抓住一人追問,“太傅呢?皇上呢?”
他無力地搖搖頭,只道,“有……刺客。”
廢話。
身後的樹林裏一陣窸窸窣窣,蕭慎從中走出來,見到這副場面膛目結舌,“這是……”
“蕭将軍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又過了一會兒,我耐着性子等到其他人陸續趕到,看到這番情景,聖上又下落不明,衆人皆是一派驚懼。
我不得不站出來,發號施令道,“我們分四路人馬,各個方向沿途搜尋聖上的下落,一旦有發現,便以随身攜帶的信號煙為信。”
他們心緒不寧,也無人反對。
蕭慎自顧自跟在了我身後。
我領着一行人朝北邊找過去,手裏握着刀劍,一路披荊斬棘。
走得愈久愈深,天色也漸漸暗下來,眼前愈發看不清了。
我皺眉在樹林間摸索着,不耐煩地在一邊的樹上狠狠剜了一刀。
我大概從未有過如此心緒大亂喜怒于色的時候,蕭慎也察覺到了,走過來安慰了一句,“傅将軍,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孰不知看到這個人,我只覺心頭猶如火上澆油,讓人忍無可忍。
我冷笑了一聲,“你家聖上是無事,傅清詞就不知道了。”
蕭慎壓低了聲音,“傅将軍,你這是何意?”
“難道你還不清楚?今日的刺殺,不就是你們一手安排的麽?”
蕭慎愣了愣,連忙左右探看,見無人留意才松一口氣,回過頭來看我,俨然已多了幾分心虛與心急,“傅将軍,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和……我并不是這樣計劃的……”
我只是冷笑。
正是兩相僵持不下,只聽遠方突兀傳來一聲哨響,業已深沉的天幕上徐徐升起一股黃色的濃煙,幸而此時未及完全夜深,還能看得分明。
“信號煙俱是紅色,黃色……是聖上的。”蕭慎又驚又喜。
“看來他們已經擺脫了刺客……”
“但我們看到了,那些刺客必然也看到了,刻不容緩,走。”
一聲令下,我已飛身沖在了最前面。
向着黃煙的方向循去,直到那抹煙愈來愈淡,最後幾近融進空氣裏,我總算看到……不對,我是先聞到了,一種極其濃重的血腥味。
走出樹林,還沒來得及邁步,先有一把冰冷的劍提上了我的脖頸。
我擡頭看去,那人一身的血,卻不難看出血色下的皇袍。
我忙道,“聖上,是我……”
小皇帝看着我,目光似有幾分恍惚,“太傅的……弟弟……”
他說完才反應過來似的,如獲救星般一把抓住我,“快來,你,你快救救太傅……”
我任由他牽引着,鑽進一邊一處極為隐蔽的山洞裏,看着這一路地上的血跡,我心頭一沉,走進去只看到傅清詞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正中心口的地方直插着一把箭,血色染紅了他的半邊身子。
他阖着眼,面如金紙,看起來簡直像是毫無知覺的死屍一般……
我張了張嘴,還記着小皇帝在身邊,喚了他一聲,“哥哥……”
他的睫羽顫了顫,睜開眼看向我,勾動嘴角露出一個蒼白至極的微笑,“清涯,你來了。”
“你……”
我上前想要給他療傷,他只擺擺手,沉着道,“清涯,你來了便好,我有一事與你商議……”
我點點頭。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我,“那些刺客還沒有走遠,他們是早有準備,人多勢衆,我要你扮作聖上的樣子,暫且引開他們……”
說完這話,他低咳了一聲,将手握成拳放下,仿佛以為這樣便無人看見他掌心的血跡。
小皇帝忙上前扶住他,他身上的血應該都是從傅清涯那兒染來的。
他小心翼翼地半抱着傅清詞,專注地盯着那把箭,于是那把箭像是也插/進了他的瞳眸裏,他的目光瑩然欲碎……我慢慢反應過來,他哭了。
這一刻,小皇帝好像還是當年那個小皇帝,傅清詞口中只能倚仗他的稚兒、徒弟。
皇族也是有真情的呵?
卻只會在快要失去的時候。未免太遲。
只聽傅清詞溫柔地哄勸道,“司華,清涯很厲害的,他行走江湖學得易容,可以化作你的樣子,你且把龍袍脫下來,和他換一換……”
小皇帝只問,“那太傅你呢?”
傅清詞沒有說話。
他這個樣子,恐怕是怕成為司華的累贅。
“傅清詞。”我喚了他一聲。
他再次看向我。
“我答應你,但你必須和他們一起走。”
龍袍加身,雖然是染血的龍袍,像我這樣的人有生之年卻也能穿一次龍袍,何其有幸。
等到換上司華的臉,其他人都是一片驚嘆聲,我看向傅清詞,學着司華的笑容與神态,“太傅……”
傅清詞怔怔地看着我。
“像嗎?”
“像……”蕭慎回答了。
“那便好,你們快走吧。”
衆人忙護着司華和傅清詞動身,傅清詞看了我最後一眼,便靜靜阖上了眼。
只剩蕭慎還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我看向傅清詞離開的方向,忍不住多說了一句,“救他……”
蕭慎搖了搖頭,“你放心,看皇上如今那副樣子,只會和閻王爺搶人,哪裏還會害人……”
很好。
“你……”蕭慎問道,“是為了聖上?傅家,莫非真是滿門的忠肝義膽……”
我揚眉一笑,有幾分不屑,亦有幾分恣意,“那個小毛孩,他算老幾?”
蕭慎的表情霎時好看得很。
我大笑。
夜色漸深,樹林裏古木參天,樹影幢幢間像是暗藏着魑魅魍魉,頗為詭魅陰森。
我走在裏面,踽踽獨行,能聽得風聲、蟲鳴聲、樹葉飒飒作響的聲音,衣衫掠過草木的聲音……
後來,聲音便多了起來。
來了。
那些人一來我便察覺到了。
對方人多勢衆,我不是對手。
傅清詞他們……恐怕尚未脫險,更無暇他顧。
擺在我面前的很明顯,只有死路一條。
是,我只是為了,傅清詞。
他叫我扮作司華,為司華去死,他為主,而我是千面,我不會有半分怨言。
在他的心中,江山社稷與司華,從來都比我重。
更何況,我從不去在意孰輕孰重的問題。
我只知道,他待我好,這個世上從來沒有人待我這樣好,那麽,我便要回報他。
且,我相信,他若是能撿回一條命……會回來找我的。
——後來想想,我只覺自己,天真得可憎可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