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邊晨光初霁,給整片沙漠鍍上了一層浩浩湯湯的金邊。
我和傅清詞并肩策馬,遠眺西涼的大軍退兵,在沙漠與天空的交界處形成了一道黑線,激起來漫天的黃沙。
“走罷,我們也可以回去了。”
我情知傅清詞已不再牽挂戰事,而是議和的事。
他适才還在斟酌着問我是幫西涼的大皇子還是三皇子好,不過前提是對方得答應與渚夏簽訂議和條約,約定互不相犯。
西涼鐵騎悍勇,以渚夏如今的國力雖不至于落下風,卻也讨不了多少好處,長此以往,不過勞民傷財,得不償失。
他的心念電轉,我又哪裏跟得上?被問得怔怔的,根本不知作何回答。
調轉馬頭,就在轉身的一剎,有一支流矢直直射來,它破風而來,卻比風還要迅疾,待我反應過來,連忙去拉傅清詞時,已經來不及了。
傅清詞從馬上直直跌落下去,我只來得及抱住他,整個軍隊霎時亂成一片,戰馬嘶鳴聲、人聲、喊殺聲……
“一定是那些西涼人!”
我低頭看着懷中人蒼白的臉,和衣襟上洇出來的一片殷紅的血,一時間只感無所适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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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傅清詞醒來,已是三日後。
我們坐在回帝京的馬車上,我伸手放下窗邊的竹簾,正要給他拆下包紮重新上藥。
他微蹙起眉,我不由放輕了手腳,解開他的衣衫,只見傷處明顯已在好轉,只是他膚色白皙,一眼看去尚有幾分觸目驚心。
我以指腹把藥輕輕抹上傷處,忽然被人一把拉住,那只手還在打着顫。
“輕……點。”
“主人。”我連忙擡頭看去。
傅清詞面色蒼白,看看我,又衰弱地阖上了眼。
只聽他嘴上仍然有條不紊地問道,“今天,是第幾日?”
“你已經昏迷了三日,以眼下的腳程看來,不出半月,大軍便能抵達帝京。”
“我受傷之後,軍中……可有亂象?”
“大家都懷疑是西涼所為,有些個莽漢當時就想要沖殺上去,被我連發十箭勉強穩住了,後來我又去找到林帥發布了禁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清涯……”傅清詞笑了,道,“你做得很好。”
這幾日我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道,“皆因我知道,這并不是西涼所為。”
我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他,“這是當時射傷你的箭,上面有西涼國的标志。這箭極為狠毒,箭頭有倒刺,設計精巧,可以死死咬進盔甲與皮肉裏,這種箭,我們都叫魚叉箭。”
“但我與西涼交戰這幾年,看過他們的箭,他們沒有用魚叉箭……”
“前晚,我無意中看到弓兵營裏的一個小兵,偷偷在河邊扔了個東西,我撈出來看,正是這種魚叉箭的殘骸……”
“呵,”傅清詞低笑了一聲,“恐怕不是你無意看到,是你這些時日都防賊一樣防着軍中這些人吧?”
我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看在眼裏,卻只能緘口,若被那人知道我洞悉真相,恐怕我也會被滅口。”
傅清詞終于睜開眼,擡頭看我,問道,“清涯,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卻低頭不看他了,“主人,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
傅清詞目光深沉,個中含義未明,半響,忽然輕聲笑開,他笑道,“是,司華兩年前在京城的禁軍裏封了一個将軍,那人叫蕭慎,與你同在弓兵營,他的箭法不見得有多好,比不上清涯你,制箭的技術卻是一流。”
“他制得最好的,不是魚叉箭,而是一種鐵箭,屬弩/箭,回去後我給你也拿一把,你一定喜歡。這種鐵箭的箭頭以堅硬的鐵或銅制成,脊線高,兩旁各有凹槽,槽內可貯劇毒。箭頭下裝有細箭杆,鐵箭一旦射入人體,箭杆一撥即出,而箭頭則深深嵌入其中,難能拔出。”
傅清詞俨然還是一副很欣賞的語氣。
“蕭慎的背景有些不光彩,是罪奴之子,司華能賞識他,敢重用他,這種人,必然也會對司華忠心不二。”
來邊關已有五年,但我清楚地記得,除了高高在上的聖旨,司華可從未給傅清詞寫過一封信,傅清詞卻似對他的一切了若指掌。
“我們離開帝京不久,司華就發布了新的政令,雖然受到不少老臣的反對,卻很得朝上那些年輕人的心。”
“幾個月後,他又将好幾個老臣的女兒納入宮中。”
“他的皇後是左丞相的女兒,那個老頭子一向不怎麽喜歡我,大概是因為在朝上和我争論時每次都說不過我,你不知道,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樣子有多好笑……”
“四年前,司華在自己的親衛裏開始招募新兵,甚至親自去校場上校驗,得睹天顏就很是振奮人心了,何況他還當場親射了一箭,把高挂在門上的一塊紅布射落,露出其下的牌匾,上書‘天行健’三個大字,是他親自題的……”
“我從前教他的都是行書,不過他用的是草書,原來他不喜歡行書麽,可他……從未告訴過我……”
傅清詞的神色似乎黯然了幾分。
這一番話卻聽得我大感錯愕,短短五年間,那個小皇帝……竟已做成了這麽多事。更可怕的是,這一樁一件,事無巨細,傅清詞都如此洞徹明了。
“以後,我會叫下面的人毋須再給我傳遞司華的消息了,免得他更加疑心。”
“清涯,五年前我領旨離開帝京,也是痛下決心,為了看到司華能有今日的成長。”
“今日的他,怕是再也不需要我這個太傅了。”
“這樣,我也可以放心了……”
“只是餘心中……難免有幾分揮之不去的惆悵和失落,吾家有兒初長成,為人父母,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我根本不知道我爹是誰,娘親也看不到我長大這一天。
若是看到了,想必也只會……極為痛心罷。
我自己又沒有孩子,如何能體會傅清詞話中的心情?
不過心頭卻是為之一寬,看來今日倒是我多話了,傅清詞這樣的人,胸中必然自有一番丘壑。
我以為,他自然也早就為自己想好了日後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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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得恰當,半月後,我們一行人便順利抵達了帝京。
雖算不得凱旋,相持數年以來,西涼到底是頭一回主動退兵了,甚至願意簽署議和。
百姓們夾道歡迎,氣氛熱烈。
我策馬随侍在傅清詞的馬車左右。
他拉開竹簾,好奇地問我,“清涯,你怎麽不到前面去帶隊?”
有生之年,從未這樣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說是風光無限地走在帝京的大道上。
我低咳了一聲,不想承認自己心中……竟存有一絲怯意。
傅清詞卻似看穿我的想法,了然一笑,那笑裏甚至摻着些許揶揄。
穿過長街,一條街到底,便可直入宮城。
這一次,我跟着傅清詞走進了大殿,面見文武百官,與九五至尊。
一行人一一跪拜,聽得上面那人沉穩道一聲平身,我悄悄擡眼看去,短短五年,當年那個小皇帝似乎持重了不少,甚至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是整整五年?
他對我們一一行賞,無非是加官進爵,黃金绫羅。
我更是官拜車騎大将軍。
我們這些人只有再次跪拜,謝主隆恩,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後他笑着看向傅清詞,眉眼神情都柔和了不少,說話的語氣也透出一種旁人所沒有的親近。
傅清詞似乎也為之一陣震動。
二人當堂你來我往說了一會兒話,小皇帝的目光忽然落到我身上來,“太傅,這便是你的弟弟?”
“是,他叫傅清涯。”
我應聲出列,拱手作揖。
“為何從前都未聽太傅提起過?”
“我這位表弟自小留在家鄉靜養,此次也是聽聞我要上戰場才特意趕來投效,這一見,才知道他的舊疾不但痊愈,還練就了一身不凡的武藝。”
小皇帝贊許地看着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我垂下眼睫,忽然有些分不清孰真孰假,深宮與廟堂皆深不可測,如霧裏看花,撥開迷霧,又能看清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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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帝京之後,等待着我的就是沒完沒了的拜帖與酒宴。
年少封将,又是當朝太傅的弟弟,這“傅清涯”的風頭,可謂一時無二。
帝京風流繁華,與邊關截然不同。
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之間都是心照不宣的暧昧神色。
今天是禮部尚書,明天是吏部尚書……到最後,我都快分不清禮部與吏部。
今天是群芳苑,明天是天香樓。
倚紅偎翠,眠花宿柳。
懷中女伶濃墨重彩的妝容,身上沁人心脾的鳳仙花香,卻只叫人感到厭煩,再看看邊上那些懷抱美人醜态畢露的貴族,更是煩不勝煩。
最後我索性喝得個酩酊大醉,撒了通酒瘋,才得以從這溫柔鄉中逃出生天。
本來只是脫身之計,但我從來不勝酒力,似乎……真的有些醉了。
回到府上——自然是我那名義上的表哥傅清詞的府邸,只見大廳裏一燈如豆,傅清詞一襲白衣立在燈下面,正看着手中的一封拜帖。
“你回來了。”他并沒有擡頭看我,而是拿着拜帖朝我念,“明日劉大學士邀你過鹿鳴莊一聚,再有沈侯爺的世子邀你至圍場狩獵……”
“主人。”我不禁出聲打斷他。
“嗯?”
“什麽時候……能再回邊關?便讓傅清涯此人,醉卧沙場,馬革裹屍為好……”
“清涯……”他行至我身前,垂下眼睛看我,“你這是……在對我使小性子?”
我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麽,兀自嗫嚅道,“不喜歡……”
傅清詞一聽,似乎就明白了。
“高官厚祿,黃金萬兩,你不喜歡?”
我搖了搖頭。
“美人在側,權柄聲勢,你不喜歡?”
我還是搖頭。
“傅清涯,你喜歡什麽?”
我覺得我一定是喝醉了,才會如實吐露,“結廬而居……一蓑煙雨……”
傅清詞聞言果然笑了,他笑出聲來,笑了好一會兒,重複道,“結廬而居,一蓑煙雨?”
他話音一轉,道,“可只有傅清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邊,這樣一直陪着我,你不喜歡?”
我聞言,幾乎疑心他在引誘我。
我怔了怔,啓了啓唇,不知道該說是還是否。
而後傅清詞卻用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他又湊近了幾分,近得我頭一回發現他眼睛下有一點極淡極淡的褐色的痣。
我還發現,他的唇柔軟至極,卻異常的冰冷,這樣的溫度,不像他這個人。
翌日醒來,是在傅清詞的房裏,他的床上。頭痛欲裂,渾渾噩噩。我暗中發誓日後再也不動酒這個東西。
該死,偏生還記得昨晚他的……那個吻。